3 金色花籃：復活的月亮

臨近畢業，瑞秋和同學們天天忙得腳不著地不亦樂乎，她們白天到指定單位實習，晚上回到學校復習畢業考試的必考文化課，同時還要擠出時間試講，雖然她們是給幼兒園小朋友上課，但每個人照樣一絲不茍地備課、寫教案、彼此充當老師學生互動，“花的事業是美麗的，果的事業是甜蜜的，讓我做葉的事業吧，因為它總是謙遜地低垂著它的綠蔭?！比鹎镌谇宄康镍B鳴聲中背誦著泰戈爾的詩句，內心充滿自豪感，忙碌的空隙她偶然也會看著空蕩蕩的天空想起月亮，她盼著月亮的來信，盼著五一勞動節見到月亮。

四月的最后一天瑞秋收到了月亮的來信，月亮在信中說，縫紉學校五一放假，月亮五月二號上午來瑞秋的學校，瑞秋高興地笑出聲來。

瑞秋盼到了五月二號，這天她早早到食堂吃過早飯，趕到教室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當天的學習任務，然后哼著歡快的兒歌到學校大門口等月亮，瑞秋站在十五路公交車站牌底下望眼欲穿，每當一輛公交車停下來我，她便迅速向下車的每一位乘客行注目禮，從中搜尋月亮的身影，終于等到了月亮——第三輛公交車帶來了月亮，月亮走下車來，她美的像一朵盛開的花。

月亮飛跑到瑞秋面前，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后，月亮雙手握緊瑞秋的雙手使勁晃動著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眼前的月亮不再是瑞秋記憶中的模樣，月亮長高了，穿衣打扮也變得洋氣起來，她穿著櫻花粉色的確良長袖襯衫、墨綠色長褲，腳穿平跟圓口盤帶黑皮鞋，在家鄉長年梳成兩個麻花辮的濃密黑發，現在梳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十分精神，皮膚好像也變白了，月亮變成了一個健美可愛的美少女。

月亮眼睛閃閃發光地跟瑞秋說：“小表姑我可見到你了，我夢到你好幾次?！泵黜X的月亮，歡天喜地的月亮，純潔樸實的月亮，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花香，那是她使用的香皂味道，那是在安丘磐石鎮聞不到的芬芳。

瑞秋和月亮手拉著手向校園走去。

走進校園的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名為《沐浴》的金黃色雕塑——身穿連衣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宛如一朵金色蓮花盛開于水池中央，少女梳著和月亮一模一樣的馬尾辮子，她略微彎下身子，修長的雙臂溫柔地將兩男一女三個小朋友攬在懷里，噴泉周圍清澈的流水從高處嘩嘩落下，源源不斷，循環往復，沐浴著笑顏如花的師生四人，瑞秋帶著月亮繞著水池走著，一邊走一邊敘說塑像的寓意，月亮聽了倍受感動，她嘖嘖稱道瑞秋和她的同學太偉大了，聽了月亮的話瑞秋心中慚愧，她心里默默地想：月亮呀月亮，我們哪有你說的偉大，我們宿舍八人，其中有五位的工作單位已經確定下來，她們均是到縣市級教育系統工作......

瑞秋和月亮穿過塑像繼續走向校園深處，亂花漸欲迷人眼，花紅柳綠，鶯歌燕舞，春風攜來母親的氣息，春天的濟南園丁幼師校園如詩如畫，美若仙境，鮮花五彩繽紛，翠綠的柳葉隨風搖曳，似乎在熱烈歡迎每一個進入校園的客人，瑞秋和月亮走到一棵大梧桐樹底下停下了腳步，樹下擺著干凈整潔的木頭長椅，她倆在長椅上并排而坐，淡紫色的梧桐花像一個個嶄新的酒杯，盛滿春天的芬芳，綠油油的梧桐葉子朝氣蓬勃大蒲扇似的，明媚的陽光透過梧桐花和梧桐葉灑向大地，灑到瑞秋和月亮的身上。

月亮敞開心扉開始對瑞秋滔滔不絕地傾訴：“小表姑，你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話簡直說的太好了，太對了！正當我因為三轉換親那個爛事和我娘僵持不下時，老天爺派劉叔來到咱們安丘磐石鎮，我輕而易舉地來到了濟南，小表姑呀，我娘和老媒婆有多狠你永遠想象不出來，老媒婆這個老妖婆，簡直喪盡天良畜生不如，她行起事來那份子心狠手辣勁，全安丘磐石鎮找不出第二個人來，當我娘得知我鐵了心返回青島打工時，她找到老媒婆商量了一番，回到家就警告我，如果我再不死了回青島的心，如果我再不死心塌地做好準備嫁給啞巴，我只有死路一條，且死無葬身之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天爺給我派來了劉叔這個大救星，劉叔是我父親當兵時的結拜兄弟，劉叔從濟南到青島出差，順道回老家看望他的老母親，之后又來看我父親，酒足飯飽之后劉叔開心無比，臨走前他突然提出來把我帶到濟南學習縫紉，還特別強調學費他出，吃住在他家里不用花一分錢，他女兒小萍和我年齡相仿，一開始我娘堅決不同意，她擔心我到濟南長了本事再不回來了，那樣她唯一的寶貝兒子豈不就打一輩子光棍了？我娘毫不客氣地把三轉換親之事說給劉叔，把自己的擔心說給劉叔聽，劉叔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告訴我娘：‘嫂子你就一萬個放心吧，相信你兄弟！月亮到濟南學半年縫紉長了本事回來豈不更好！哪個鄉村女孩結婚之后不是被牢牢拴在家里？月亮不管是和啞巴還是和瘸子結婚，她掌握了縫紉這一項看家本事，靠自己肯定能賺大錢，不比一輩子種莊稼強一千倍一萬倍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怕嫂子笑話我說話爽快，月亮長的如花似玉，這么好看的一個閨女一輩子窩憋在鄉村實在可憐、可惜！人這一輩子，總該找機會出去見見世面吧，雖說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月亮應該出去看看外面大千世界的精彩，請嫂子放心！我也是農村長大的，鄉村的風俗規矩一清二楚，我舉雙手支持月亮給她哥哥三轉換親，反正月亮還不到我國婚姻法規定的法定結婚年齡，這不是天賜良機嗎，您這做娘的就高抬貴手讓孩子跟我去濟南吧，縫紉班學習一結束我親自送月亮回來，劉叔滔滔不絕的好言勸說終于換取了我娘的信任，她心甘情愿地答應了；劉叔又轉身問我爹有什么意見，我爹跟劉叔說，月亮遇到了貴人，你就是把月亮帶上天我也放心，劉叔又嚴肅認真地征求我的意見，我能有什么意見呀？我連聲說了三遍我愿意，就這樣，做夢似的，我跟著劉叔一路奔波到達坊子火車站，乘坐綠皮火車來到了濟南。劉叔在一個什么局上班，劉嬸在百貨大樓上班，他們倆早出晚歸，中午在各自的單位吃飯，我在縫紉學校食堂吃午飯，他們唯一的女兒小萍上小學三年級，小萍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劉叔家是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和小萍住一間，兩張單人床東西分開擺放，比縫紉學校集體宿舍好多了，縫紉學校我走十分鐘就到，我要學習半年，小表姑，半年真長呀，我恨不得讓時間長出翅膀半年一閃而過，剛來的時候我特別想家，現在還是特別想家，想家的滋味真不好受呀！嗨，我也鬧不明白，那個窮困潦倒的家到底有什么好想的？有一天，劉嬸帶著小萍去姥姥家晚上沒回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獨自站在窗臺前拉開窗簾看月亮，明晃晃的大圓月亮掛在天幕上，我看著天上的月亮眼淚噼哩啪啦掉個沒完，我一邊擦眼淚一邊默默哼唱著‘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我唱成了：‘濟南一個月亮，故鄉一個月亮，故鄉的月亮在濟南，濟南的月亮在故鄉，故鄉的月亮來濟南看我......”月亮說累了，她昂起頭來安詳地看著頭頂遼闊的藍天，陽光透過梧桐葉子照著月亮天真爛漫的臉龐，像照著一朵綻放在春天的花。

“月亮——月亮——”春麗高聲喊著飛奔而來。

在開滿花朵的梧桐樹下，月亮、春麗、瑞秋，三個少女說起了悄悄話，她們把珍藏于心的小秘密說給彼此聽，說給春天聽，一直說到午飯時間，三個人到食堂吃過午飯，接著走出校園到明星照相館照了一張黑白照合影。

月亮離開學校前瑞秋送給她兩件禮物，一是瑞秋來到濟南買的第一本書《簡愛》，二是瑞秋來到濟南得的第一件獎品，一本金黃色軟皮筆記本，筆記本扉頁上寫著：瑞秋，一九八二年濟南園丁幼師秋季運動會跳高全級第二名，下面蓋著學校圓形大紅色印章，掀開扉頁，是瑞秋用鋼筆整整齊齊抄寫的文字：

沒有一艘船能像一本書，

也沒有一匹駿馬，

能像一頁跳躍著的詩行那樣——把人帶往遠方，

這條路最窮的人也能走，

不必為通行稅傷神，

這是何等節儉的車——承載著人的靈魂。

——艾米莉·狄金森

瑞秋之所以在開學的第一個運動會上獲獎，大概得益于其體重，根據瑞秋開學體檢表上的記錄，她入學時的身高1.63米，體重42.5公斤，而且，瑞秋一輩子都記得，開學兩周后全校新生定做校服，慈眉善目的阿姨用米尺量完瑞秋的腰圍后說：“天呢，腰可真細，剛到一尺七，全年級最細的腰！”說完，便好奇地問瑞秋從哪里來（多年后瑞秋才悟出，那位好心的阿姨肯定猜測瑞秋天天忍饑挨餓?。?，瑞秋看著阿姨不說話（少年瑞秋從來不和陌生人說話），那是瑞秋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腰圍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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