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幻覺初現

凌晨三點十七分，護士站的熒光燈管發出 “滋滋” 的輕響，在墻面上投下晃動的陰影，像某種生物正在蛻皮。程硯第三次核對排班表，確認自己今晚負責的是西側重癥監護區 —— 那些被紅色腕帶標記的病人，據說都有嚴重的視覺關聯障礙。

“程醫生？”

走廊拐角突然傳來的聲音讓他猛地攥緊了鋼筆。護士長林淑娟推著治療車從陰影里走出來，淺藍色護士服的袖口沾著片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漬被反復擦拭過。她的橡膠底護士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沒發出一點聲音。

“307 床又在鬧了?！?林淑娟的聲音很平，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從一點開始就沒停過，說天花板在下雨?！?/p>

程硯點頭時注意到她的指甲縫里嵌著些灰白色的粉末，治療車上的托盤里放著一支未開封的鎮靜劑，針管里的液體泛著詭異的乳白。他記得昨天晨會時，老主任特意強調過，紅腕帶病人禁用苯二氮?類藥物，容易誘發認知紊亂。

307 病房的門把手上纏著三道藍色膠帶，這是病區里 “需持續觀察” 的標記。程硯轉動把手時，金屬軸發出生銹般的摩擦聲，像是有人在門后用指甲刮擦。一股甜膩的腥氣撲面而來，不是消毒水能掩蓋的味道，倒像是變質的煉乳混著鐵銹。

病床上的男人蜷縮成蝦米狀，脊背拱得老高，輸液管被他扯得筆直，針尖在手背上劃出細小的血痕。他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卻縮成針尖大小，死死盯著天花板的角落，喉嚨里發出 “嗬嗬” 的抽氣聲，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張誠，看著我?！?程硯放輕腳步靠近，白大褂下擺掃過床沿時，帶起一陣灰塵。他注意到床頭柜上的水杯倒在托盤里，水漬在不銹鋼表面漫延，形狀像只攤開的手掌。

男人突然發出尖叫，不是那種痛苦的嘶吼，更像是受到極度驚嚇時的本能反應。他猛地指向天花板，輸液針頭從手背彈出，血珠在床單上洇開細小的紅點：“在掉！你看！黑色的！黏糊糊的！”

程硯順著他指的方向抬頭，天花板是那種最普通的防火石膏板，靠近墻角的地方有塊水漬，大概是樓上管道滲漏造成的，呈現出不規則的暗黃色。他伸手按在男人顫抖的肩膀上，肌肉僵硬得像塊凍肉。

“哪里有東西掉下來？” 程硯刻意放緩語速，拇指輕輕按壓對方肩胛骨之間的凹陷 —— 那里有個緩解焦慮的按壓點，是醫學院教授反復強調的技巧。

張誠的眼球突然劇烈震顫起來，像是有只蟲子在眼白底下鉆動。他猛地抓住程硯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皮肉里，指縫間滲出的冷汗帶著股甜腥味：“是奶！黑色的奶！你看它掛在燈管上！滴下來了！要滴進我嘴里了！”

程硯的目光掃過天花板的每一寸。熒光燈管表面蒙著層薄薄的灰塵，在光線下泛著灰白，沒有任何液體的痕跡。他反手握住張誠的手腕，感受到對方脈搏像打鼓一樣狂跳，皮膚滾燙得驚人。

“放松，張誠?！?他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壓舌板，“我需要看看你的眼睛?！?/p>

男人的反抗突然變得微弱，像是被抽走了骨頭。他直勾勾地盯著程硯的身后，嘴巴半張著，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拉出透明的絲。程硯趁機用壓舌板撬開他的牙關，手電筒的光束刺破黑暗時，他清楚地看到對方瞳孔在強光下的收縮極不規則，邊緣像是被蟲蛀過的樹葉。

“它在笑?！?張誠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氣音從齒縫里擠出來，“黑色的奶在笑，有聲音的……”

程硯的手電筒光束掃過天花板，突然停在靠近通風口的位置。那里有塊石膏板的顏色比周圍深一些，邊緣隱約能看到淡黃色的黏液痕跡，像是某種軟體動物爬過留下的。他皺起眉，正要細看，耳邊突然傳來 “啪嗒” 一聲輕響。

治療車的托盤里，那支未開封的鎮靜劑針管裂了道縫，乳白色的液體順著裂縫滲出，在不銹鋼表面聚成小小的一灘，很快就變得渾濁發黑。林淑娟面無表情地拿起針管，扔進旁邊的黃色醫療廢物桶，塑料碰撞發出空洞的回響。

“需要給 307 床加劑量嗎？” 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昨晚給的氟哌啶醇好像沒起作用?！?/p>

程硯收回目光，注意到林淑娟的手指在顫抖，盡管她努力想掩飾。他搖了搖頭，從治療車的抽屜里翻出體溫計：“先測體溫，可能是感染引起的譫妄?！?/p>

體溫計夾進張誠腋下時，男人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像是被扔進了沸水里。他胡亂揮舞著手臂，打翻了床頭柜上的藥盤，白色藥片滾得滿地都是。程硯撲過去按住他的肩膀，膝蓋撞到床架發出悶響，余光瞥見那些藥片在地面滾動的軌跡很奇怪，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場牽引著，最終都停在墻角的陰影里。

“按住他的腿！” 程硯低吼著，感覺到張誠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個長期臥床的病人。林淑娟這才如夢初醒般上前，她的動作有些遲緩，膝蓋撞到治療車時，托盤里的酒精棉球滾落出來，沾在地上的藥粒上，瞬間暈開一圈深色。

就在這時，張誠突然停止了掙扎。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依舊瞪得很大，卻不再聚焦。程硯喘著粗氣抬頭，發現男人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再次投向天花板，嘴角甚至微微上揚，露出詭異的笑容。

“它不滴了?！?張誠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它在等，等更多人看到……”

程硯猛地回頭，通風口下方的石膏板上，那片淡黃色的黏液痕跡似乎擴大了些，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波浪狀。他伸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機，想拍下這詭異的痕跡，指尖卻摸了個空 —— 早上換衣服時把手機落在辦公室了。

“林護士長，”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麻煩去拿個樣本瓶來，再帶包無菌棉簽?！?/p>

林淑娟的動作頓了一下，像是沒聽清。她抬起頭，程硯這才發現她的黑眼圈重得驚人，眼下的皮膚泛著青黑色，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澳脴颖酒孔鍪裁?？” 她的聲音有些發飄，“天花板滲液而已，維修隊明天會來處理?！?/p>

“這不是普通的滲液?！?程硯盯著那片黏液，注意到它正在緩慢地蠕動，像是有生命般，“我需要取樣送去化驗?！?/p>

林淑娟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護士站。她的背影在走廊的陰影里忽明忽暗，程硯突然發現她的后頸處有塊皮膚顏色不對，像是貼了塊肉色的創可貼，邊緣隱約露出點暗紅色的紋路。

張誠突然開始低聲哼起歌來，調子很古怪，像是童謠被放慢了三倍速。程硯俯身檢查他的瞳孔，發現原本不規則的邊緣變得更加模糊，像是被墨水滴進了清水里。他伸手去拿聽診器，手指剛碰到冰涼的金屬頭，就聽到走廊里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

是林淑娟的方向。

程硯立刻起身沖出去，看到護士站的窗戶碎了一地，玻璃碴反射著熒光燈管的冷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牙。林淑娟背對著他站在窗前，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窗外的月光順著窗框的破口淌進來，在她腳邊積成一灘銀白色的水。

“怎么回事？” 程硯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注意到窗臺上有個翻倒的樣本瓶，里面的棉簽掉在碎玻璃里，沾著的不是淡黃色黏液，而是深褐色的糊狀物。

林淑娟猛地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淚痕，反而帶著種奇怪的潮紅。她的右手握著塊沾血的玻璃片，指尖被劃出了道很深的口子，血珠滴在白瓷磚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帮L太大了?！?她把玻璃片扔進廢物桶，聲音有些發顫，“突然就刮進來了?！?/p>

程硯看向窗外，樹枝紋絲不動，連片葉子都沒晃。他彎腰撿起那根掉在地上的棉簽，褐色糊狀物已經開始凝固，散發著淡淡的杏仁味 —— 和福爾馬林完全不同的氣味。他把棉簽小心地放進自己的鋼筆帽里，金屬內壁立刻蒙上了層水汽。

“樣本……”

“沒拿到?！?林淑娟打斷他，迅速用紗布裹住流血的手指，動作快得有些慌亂，“治療室的樣本瓶都用完了，明天我讓采購部趕緊送一箱來?！?/p>

程硯盯著她纏紗布的手指，注意到紗布很快就被血浸透了，顏色深得發黑。他突然想起入職第一天，人事科的老陳偷偷告訴他，特殊病區的護士長原本是外科護士，三年前突然轉來這里，沒人知道為什么。

“307 床的體溫?！?程硯決定先不提樣本的事，轉身往病房走。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 “咕嘟” 一聲輕響，像是液體被吸入某種容器的聲音。

他回頭時，林淑娟正把一個銀色保溫杯塞進治療車的抽屜里，杯口還冒著白氣。她的眼神有些閃爍，迅速合上抽屜：“我去拿新的輸液器，307 床的針頭好像堵了?！?/p>

程硯沒說話，看著她推著治療車走進走廊盡頭的儲物間。那扇門關上的瞬間，他清楚地聽到里面傳來打火機的 “咔嚓” 聲，還有某種東西被點燃的焦糊味，順著門縫飄出來，和消毒水的氣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

回到 307 病房時，張誠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得不像個剛經歷過劇烈掙扎的人。程硯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度正常得驚人。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那塊顏色較深的石膏板依舊在那里，但邊緣的黏液痕跡消失了，像是從未存在過。

墻角的藥片還在那里，排列成某種奇怪的幾何圖形。程硯蹲下身，用鋼筆尖撥開其中一片，發現藥片背面刻著個極小的符號，像是只眼睛，瞳孔是螺旋狀的。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這符號他好像在哪見過 —— 上周整理舊病歷的時候，某個五十年代的病例報告封面上，有個幾乎一樣的標記。

走廊里突然傳來腳步聲，很急促，不像是林淑娟那種悄無聲息的步伐。程硯立刻站起身，看到值班醫生趙偉明拿著病歷夾跑過來，眼鏡滑到了鼻尖上?！俺提t生，你快去看看 309 床！”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恐慌，“和 307 床說的一樣，也說天花板在掉黑色的東西！”

程硯的后背瞬間爬滿了冷汗。309 床是個植物人，已經昏迷八個月了。

他跟著趙偉明沖進 309 病房時，正看到護工老李舉著拖把站在床邊，臉色慘白如紙。植物人躺在床上，眼睛依舊閉著，但嘴角卻在微微抽動，像是在咀嚼什么東西。天花板上干干凈凈，連點水漬都沒有。

“他剛才突然開始咂嘴?！?老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說…… 說味道像壞掉的煉乳，還讓我抬頭看……”

程硯走到床邊，伸手翻開植物人的眼皮，瞳孔放大得幾乎看不到眼白。他拿起聽診器，剛要貼上對方胸口，就聽到 “啪” 的一聲，聽診器的耳塞掉在了枕頭上。他彎腰去撿，鼻尖差點碰到枕頭套，聞到一股淡淡的杏仁味 —— 和剛才那根棉簽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趙醫生，” 程硯直起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查一下 307 和 309 床的用藥記錄，特別是近一周的鎮靜劑種類?！?/p>

趙偉明手忙腳亂地翻病歷夾，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程硯的目光掃過床頭柜，發現那里放著個空的牛奶盒，包裝是醫院食堂特供的，生產日期是三天前。他拿起牛奶盒，手指觸到盒底時，感覺到異常的粘稠。

“都用的是氟哌啶醇?！?趙偉明的聲音帶著困惑，“劑量也是標準的，沒超量……”

程硯沒聽他說完，掀開牛奶盒的折角，看到內側沾著層黑色的薄膜，像是某種油脂凝固后的殘留物。他用指甲刮下一點，放在指尖搓了搓，薄膜立刻融化成黏膩的液體，散發出更濃的杏仁味。

就在這時，植物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神采，瞳孔是渾濁的灰白色，像是蒙上了層磨砂玻璃。他的喉嚨里發出 “嗬嗬” 的聲音，頭微微抬起，對著天花板的方向，嘴角緩緩流下黑色的黏液。

“還要……” 植物人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還要更多……”

程硯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趙偉明。病歷夾掉在地上，紙張散落一地，其中一張飄到他腳邊 —— 是 309 床的入院記錄，上面貼著的患者照片里，男人笑得很燦爛，胸前別著的工作證上寫著 “白塔醫院檔案室”。

走廊里突然響起密集的腳步聲，林淑娟帶著兩個護士跑進來，手里拿著約束帶。她看到床上的植物人時，臉色明顯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平靜的表情：“趙醫生，準備注射苯***，加大劑量?！?/p>

“等等！” 程硯抓住她的手腕，感覺到她脈搏跳得飛快，“不能用苯***，他的肝腎功能……”

“程醫生是第一天來特殊病區嗎？” 林淑娟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神冷得像冰，“這里的病人不需要考慮那么多，能讓他們安靜就是最好的治療?！?/p>

她的指甲在程硯手背上劃出四道紅痕，火辣辣的疼。程硯看著她指揮護士固定植物人，突然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銀色的東西，像是某種金屬容器的邊緣 —— 和剛才她放進治療車的保溫杯很像。

植物人的掙扎越來越弱，黑色黏液順著嘴角淌進枕頭里，很快就浸透了布料。程硯撿起掉在地上的病歷紙，發現最下面壓著張被揉皺的處方箋，上面是林淑娟的簽名，開的是某種他從沒見過的藥物，劑量大得驚人。

“這是什么藥？” 他舉起處方箋問林淑娟。

正在配藥的林淑娟手頓了一下，沒回頭：“醫院自制的營養劑，針對長期昏迷病人的?！?/p>

程硯盯著處方箋上的化學分子式，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學過的所有藥理知識里，沒有任何一種營養劑會包含這么多的神經抑制劑。這時，他的鋼筆帽突然變得滾燙，像是被火烤過一樣。

他悄悄打開筆帽，那根沾著褐色糊狀物的棉簽已經變成了純黑色，表面覆蓋著層細密的絨毛，像是某種霉菌在快速生長。

窗外的天開始蒙蒙亮了，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歪斜的窗框影子。程硯看著那片影子，突然意識到它的形狀和 307 床墻角藥片排列的圖形一模一樣。

林淑娟收拾治療車的動作很快，銀色保溫杯被她放進隨身的包里，拉鏈拉到一半時，程硯看到里面露出半截標簽，上面印著個熟悉的符號 —— 和藥片背面、舊病歷封面上的眼睛符號如出一轍。

“程醫生，” 林淑娟背起包，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淡，“你該下班了，早上八點還有晨會?！?/p>

程硯看著她走出病房，腳步輕快得不像剛處理完兩個突發病人。他低頭看向那根已經完全變黑的棉簽，絨毛似乎又長了些，正緩慢地順著鋼筆帽的邊緣往外爬。

309 床的植物人已經安靜下來，黑色黏液不再分泌，但枕頭浸透的地方卻開始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布料下面蠕動。程硯走過去，用鋼筆尖輕輕戳了一下，感覺到下面是硬的，像是某種甲殼。

走廊里傳來其他病房的騷動聲，不止一個病人在喊叫，都在說天花板上的東西。程硯握緊發燙的鋼筆帽，突然想起入職培訓時，院長說過的話：“特殊病區的病人，他們看到的未必是幻覺，也許只是我們還沒學會如何去看?！?/p>

他走到窗邊，看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陽光越來越亮，卻照不進走廊盡頭的陰影里。程硯知道，自己必須在今晚之前找到那種神秘藥物的來源，還有那個反復出現的眼睛符號 —— 它們一定和那些黑色的 “母乳” 有關。

口袋里的鋼筆突然 “咔噠” 響了一聲，是筆芯彈開的聲音。程硯低頭時，看到墨水竟呈現出詭異的螺旋紋路，如同藥片背面的眼睛符號般扭曲旋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墨水表面浮現出細密的氣泡，破裂時發出類似嬰兒吞咽的聲響，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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