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硝煙散盡的饋贈

金屬灼燒的氣味混合著塵土與血腥，在空氣稀薄的高原里彌漫。槍聲零落，偶爾炸響，撕裂了這短暫的死寂。殘破的戰壕里，泥土被染成了深褐色，早已分不清是血還是泥。

陸振國（陸父）背靠著冰冷的巖石掩體，粗重地喘息。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垂著，作訓服被彈片撕開一個大口子，血肉模糊。汗水和血水糊住了他的視線，只能模糊地看到身邊倒下的戰友，還有那個撲在他身前、用身體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身影——沈衛東（沈父）。

“衛東！”陸振國嘶吼，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忍著劇痛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顫抖的手想去捂那不斷冒血的傷口。

“老沈！撐??！醫療兵！醫療兵——??！” 他的吼聲帶著絕望的哭腔，在空曠的戰場上回蕩，顯得無比凄厲。

沈衛國艱難地睜開眼，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劇痛讓他的臉扭曲著，額頭上全是豆大的冷汗，混著泥土和血污。他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振…振國…”他每說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胸口的傷口隨著呼吸起伏，涌出更多的血沫?！啊铡疹櫤谩镟铩瓌e…別讓她…受苦…”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摸索向自己貼身的衣袋。陸振國慌忙幫他掏出里面的東西。

是一個老舊的、帶著體溫的懷表。表殼已經被血染紅了大半。

沈衛國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懷表，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光。懷表打開，里面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小花裙子，扎著兩個羊角辮，對著鏡頭笑得像個小太陽，眼睛彎彎的，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豁口。

那是沈念。他唯一的女兒。

“念…念…” 沈衛國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呼喚，帶著無盡的眷戀與不舍，眼神徹底凝固在那小小的照片上。那只沾滿血和泥土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

懷表“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土地上，沾滿了泥土和血污，照片上女孩純真的笑容在刺目的紅與黑中顯得格外脆弱。

陸振國如同被抽走了魂兒一般，跪倒在戰友尚有余溫的身體旁。滾燙的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污和泥土，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沈衛國冰冷僵硬的手上，砸在那張染血的、凝固著燦爛笑容的照片上。

他死死攥著那枚染血的懷表，金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將所有的悲痛、憤怒和絕望都捏碎在掌心。喉嚨里堵著腥甜的血塊，發出野獸般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硝煙未散，血腥彌漫。夕陽的余暉潑灑在這片余燼未熄的邊境線上，也潑灑在生者痛徹心扉的廢墟之上。一個父親死了，用生命換來了另一個父親的生。而一個懵懂的小女孩，在千里之外，渾然不知她的天空已經塌了一半。

……

一個月后。肅穆的軍區大院門口。

一輛沾滿長途跋涉塵土的軍用吉普車緩緩停下。車門打開，一身筆挺常服、肩章上校軍銜的陸振國先下了車。他面容憔悴，眼窩深陷，仿佛短短時日蒼老了十歲，唯有眼神深處沉淀著一種化不開的沉重與決心。

他繞到另一側，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彎下腰，從車里抱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穿著一身明顯不太合身的、嶄新的小軍裝裙，襯得她更加瘦小。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洗得發白、縫著補丁的舊布娃娃。她小臉蒼白，嘴唇緊抿著，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們掉下來，只剩下茫然和驚懼。她看著眼前陌生的、威嚴的營門和高大的白楊樹，身體微微發抖。

陸振國感受到懷里小小的顫抖，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卻依舊帶著沙啞的沉痛：“念念，不怕。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p>

就在這時，大院深處一棟二層小樓的門開了。一個穿著藍色背帶褲的小男孩跑了出來，約莫八九歲的年紀，剃著短短的小平頭，眉眼間已經有了幾分鋒利的輪廓。他手里捏著一個用舊報紙疊成的飛機模型，正要放飛。

看到門口站著的父親和那個陌生的小女孩，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小男孩的目光銳利地落在父親懷里那個穿著軍裝裙、抱著破布娃娃、像只受驚小鹿般的女孩身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困惑，還有一絲屬于孩童本能的、領地意識被侵入的排斥。他捏著紙飛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脆弱的紙翼被捏得變了形，皺成一團。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雙深得像兩口井的、屬于未來“蒼狼”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沈念的身影。

小小的沈念似乎感受到了這銳利的目光，怯生生地把臉埋進了陸振國寬厚的肩膀里，只露出一雙濕漉漉、充滿不安的大眼睛，偷偷看向那個捏著紙飛機、仿佛要把她釘在原地的小哥哥。

風掠過白楊樹梢，發出沙沙的輕響。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帶著硝煙的余燼與無法言說的沉重，不可逆轉地開始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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