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次臥里的時光標本

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程迦南的指尖在發抖。防盜門“咔嗒”打開的剎那，薄荷綠的窗簾正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陽光斜切進玄關，在淺色地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和她中學時期的臥室，像從同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玄關柜最上層擺著個玻璃罐，里面裝滿阿爾卑斯薄荷糖。她數了數，正好十七顆——是她十七歲那年每天塞給他的數量。罐底壓著張字條，是他的瘦金體：“過期三年，但你說過糖沒有保質期?！?/p>

客廳的胡桃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擺著個玻璃罩，里面是只斷了尾的風箏。程迦南的呼吸一滯，那是2008年秋天，她爬樹替他撿的那只“忍者神龜”風箏。當時樹枝劃破她腰側，血珠滴在風箏尾翼，此刻玻璃罩里的尾翼上，還留著淺褐色的斑點。

“次臥在左手邊?！敝艹幎Y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驚得她差點撞翻薄荷糖罐。他不知何時換了家居服，白襯衫領口敞著，露出鎖骨下方的紅痕——是剛才在急診室被家屬推搡時撞的。

程迦南慌忙轉身，視線落在他手腕上的手表。銀色表盤刻著極小的烏龜圖案，正是她設計的第一個飾品系列?！澳恪裁磿r候買的？”話出口才驚覺，這個系列三年前才上市，而他的手表顯然戴了很久。

周硯禮低頭看表，唇角微揚：“全球限量款，設計師叫‘小烏龜的夏天’?！鳖D了頓，又補道，“發布會那天，你穿的是薄荷綠連衣裙，和次臥的床品同色?！?/p>

她的耳尖霎時燒紅。那年新品發布會，她在后臺看見觀眾席有個穿白大褂的身影，沒想到竟是他。次臥的門半開著，薄荷綠的床品上擺著個皮質筆記本，封面上貼著張便利貼：“程迦南的錯題本，2009-2011”。

推開門的瞬間，雪松混著陽光的氣息撲面而來。床頭燈是她大學時用的款式，書桌上擺著她最愛的櫻花鋼筆，硯臺里還留著沒干的墨跡——是她上周在租房APP上寫的看房留言：“希望房東愛干凈，少抽煙”。

“冰箱里的楊枝甘露，保質期還有三天?！敝艹幎Y靠在門框上，看著她翻開錯題本。第一頁夾著片銀杏葉，正是2011年深秋，他們在操場撿了一下午的那片，葉尖的缺口和記憶里分毫不差，“廚房第三個抽屜有胃藥，和你現在吃的是同個牌子?！?/p>

程迦南的指尖停在錯題本某頁，上面貼著張便利貼，是她當年的字跡：“周硯禮數學考砸了，罰他給我買十包薄荷糖”。旁邊是他后來補的：“程迦南速寫本被沒收了，罰我替她畫十張奧特曼”。

回憶突然涌來。高三那年她因畫漫畫被班主任沒收本子，周硯禮竟在晚自習時，用草稿紙畫滿整本奧特曼，每只都戴著她的同款發夾。此刻看著錯題本里的涂鴉，她忽然發現，所有奧特曼的胸口都有個“CN”標志。

“要一起吃晚餐嗎？”周硯禮的聲音打斷思緒，他手里晃著外賣單，“樓下新開的粵菜館，你以前最愛吃他們家的臘味煲仔飯?！?/p>

程迦南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擺著兩個碗，一個是她大學時用的哆啦A夢圖案，另一個是配套的大雄款?？曜油怖锊逯鴥呻p木筷，她的那雙刻著“迦”，他的刻著“禮”，是2010年他們在陶藝課上做的。

“你……準備得很齊全?！彼笾e題本的手指發顫，突然想起租房合同里的“甲方特別條款”，原來不是巧合，是他把她的整個人生，都塞進了這套23樓的公寓。

周硯禮轉身走向廚房，白襯衫下擺掠過她手背：“七年前沒來得及說的話，現在想慢慢告訴你?！彼蜷_冰箱，取出楊枝甘露時，罐身凝結的水珠滴在瓷磚上，暈開小小的水痕，“比如，當年你看見我和林小羽撐傘，是因為她爸能借我救命錢?！?/p>

程迦南的呼吸驟然停滯。七年前的暴雨夜，她蹲在他家樓下，看著他和?；ü矒我话褌阕哌M單元門。后來她才知道，他父親的手術費還差三十萬，而林小羽的父親是醫院的投資人。

“那串鎖骨鏈……”她脫口而出，又慌忙咬住唇。在他父親的葬禮上，她看見林小羽戴著她送的銀色鎖骨鏈，內側刻著“LY”，當時她以為是“林小羽”的縮寫。

周硯禮的動作頓住，從抽屜里取出個絲絨盒。打開的瞬間，銀色鎖骨鏈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內側刻著極小的“CN”——她名字的縮寫?！白≡翰康男∽o士弄錯了，把你的禮物當成了林小羽的?！彼穆曇糨p得像片羽毛，“后來我去要，她已經戴了三天?！?/p>

程迦南的視線模糊了。原來不是他轉送別人，是命運開了個殘酷的玩笑。錯題本從掌心滑落，砸在地板上發出悶響，驚飛了窗外的麻雀。她彎腰去撿，卻看見周硯禮蹲下來，指尖劃過她腰側的疤痕：“還疼嗎？”

這個動作和十年前如出一轍。那時她摔下樹，他蹲在醫務室替她上藥，指尖也是這樣輕輕劃過傷口。此刻他的掌心帶著體溫，透過襯衫傳遞過來，讓她想起那年冬天，他把她的手塞進自己校服口袋焐暖。

“晚餐……我自己做?！彼偷卣酒鹕?，撞上周硯禮的額頭。他悶哼一聲，往后退半步，卻不小心碰倒了書桌上的鋼筆。墨水滴在錯題本最新一頁，恰好暈染在“周硯禮”三個字上，像朵開敗的墨色玫瑰。

廚房傳來外賣員的敲門聲，周硯禮轉身去開門，程迦南趁機翻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整齊碼著她所有的設計圖冊，從大學時期的課程作業，到去年獲獎的“海洋系列”手稿。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信紙，是她十七歲寫的圣誕賀卡，卻始終沒送出去。

“程設計師，吃飯了?！敝艹幎Y的聲音帶著笑意，她慌忙關上抽屜，卻看見他手里端著兩碗煲仔飯，臘腸的香氣混著焦糖味，正是她最愛的火候。

餐桌前，兩人隔著熱氣氤氳的碗碟相望。程迦南咬下一口臘味，突然發現鍋巴上刻著極小的“Z+L”，是他用筷子尖在飯粒上戳出來的。而她的哆啦A夢碗底，不知何時被刻了行小字：“租約第一天，迦南沒哭，好評?！?/p>

窗外的夕陽把客廳染成琥珀色，薄荷糖罐在逆光中折射出彩虹。程迦南望著周硯禮低頭扒飯的側臉，突然發現他睫毛投下的陰影，和十年前在圖書館趴在她課本上睡覺的少年，重疊成同一個模樣。

原來有些時光，從未真正流逝。它們被小心地封存在薄荷糖罐里，藏在錯題本的涂鴉中，刻在每一件帶著回憶的物品上。而這個名為“合租”的陷阱，從來不是開始，而是他給十年前那個沒說出口的“我喜歡你”，補上的第一頁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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