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笑罷又疑惑道“按時間算，尼梨耶也該把外面的狗娃子血祭地脈了，怎么還不傳信?！?/p>

額頭和胸口傳來灼燒般的劇痛，比這劇痛更痛的是洛明川的心。洛明川做夢也沒想到患難與共的同伴會把刀插入自己的心窩。意識逐漸模糊，朦朧中初老男子來到了一座大宅，好熟悉的地方。蕭墻的磚雕刻“文傳千脈慧澤八方”，院內有顆參天大樹。想起起來了——這是洛家祖宅?！霸撃懔舜ǜ绺纭倍袀鱽碇赡鄣耐?。洛明川感到一陣溫暖

槐蔭韶光

洛家老宅的朱漆門檻上，七歲的洛明川正用龜甲占卜。他偷了宗祠的青銅觚當骰盅，把《連山易》竹簡拆了作籌簽?！扒宰冑?，當有東風——“話音未落，族長太爺的藤杖已敲在青磚地：“小猢猻！這可是武周時傳下的...“

“傳了三十代也沒見算出大劫?！奥迕鞔ㄦ倚χZ上百年槐樹，袖中抖落剛抓的促織，“太爺且看，這蟲兒背甲紋路像不像河圖？“

滿院族人哄笑。三叔公捻須嘆道：“當年老祖宗用半數壽元鎮住劫眼，換得這孩兒還能捉蟲斗草...“

洛家老宅的百年槐樹下，五歲的洛明川正與堂妹阿蘿玩打馬棋?；笔a漏下的光斑在青磚上跳動如星子，洛明川偷抓了把祭祖用的星砂當彩頭。供糕沾著桂花蜜，在阿蘿掌心凝成糖霜北斗?！按ǜ绺缫斄?！“阿蘿舔著黏糊糊的糖砂，發間槐花隨笑聲簌簌而落。三堂姐腕間玉鐲閃過青光——那正是用守鱗人骨灰燒制的琉璃髓。他偷換了棋譜里的象戲規則，用杏仁糖當賭注?！按ǜ绺缢Ｙ?！“阿蘿氣鼓鼓地扯他發辮，卻在他故意摔跤時慌忙用絹帕替他擦灰。三堂姐倚著朱漆廊柱輕笑，腕間玉鐲與青瓷盞相碰，奏出清越的響聲。

暮色初臨時，二叔總會托著敦煌帶回的胡商木匣現身?！靶♀┆s猜猜——“他故意晃著匣中異響，“是龜茲琉璃眼，還是于闐玉髓骰？“洛明川撲上去時總被四叔拎著后領提起，卻見匣中躺著串沾滿沙粒的糖葫蘆。阿蘿的笑聲驚起檐下燕群，驚落了太爺手中的《水經注》殘卷。

阿蘿病逝那夜，洛明川蜷在祠堂角落的蒲團上。堂妹臨終前攥著的布偶浸透了藥香，他用凍僵的手指將布偶眼珠的琉璃扣換成昆侖玉——那是父親生前替他雕的抓周禮?！按▋嚎芍駷楹螠貪?？“父親握著他的手打磨玉料，“因它含著天地人的眼淚?！?/p>

三堂姐默然將阿蘿未繡完的鴛鴦荷包收進妝匣。翌日晨起，洛明川發現枕邊放著繡工拙劣的新荷包——三堂姐連夜補全了堂妹的最后的針腳，鴛鴦翅膀上歪斜的“平安“二字還沾著血漬。

十歲生辰那日，父親帶他入藏寶閣修復龜甲。青銅冰鑒映著父子二人交疊的身影：“待你及冠，我們同去敦煌補全降魔變文?！案赣H將半塊命牌系在他頸間，“這殘片是你抓周時扯斷的，今日物歸原主?！?/p>

三日后暴雨傾盆，父親為護莫高窟拓本溺亡于疏勒河。洛明川在靈堂前死死攥著龜甲，直到四叔掰開他滲血的手掌：“你父親沒教完的《金石錄》，往后我接著講?！扒嚆~冰鑒里，映出四叔鬢角早生的華發。

暗室詩痕

及至暮春，洛明川已學會用松煙墨遮掩淚痕。他在《西域水道記》批注里藏詩：

槐花落盡燕空巢

玉鎖猶溫人已遙

夜半恐驚堂前月

獨嚼寒糖憶阿蘿

三堂姐清掃書房時瞥見詩稿，卻只添了句“糖飴易蛀齒，且飲明前茶“，將新焙的雨前龍井擱在硯旁。檐角銅鈴隨風輕響，恍若阿蘿昔日的銀鈴笑聲。

第一次心絞痛發作在母親棺槨前。十二歲的洛明川攥著冰棺邊沿，看母親袖口滑落的星砂在地面凝成半闋璇璣圖?！澳隳镉镁扪a敦煌殘卷...“四叔將染血的描金筆塞入他掌心，“最后畫的是你周歲時的抓周宴?！?/p>

次年春分，最疼他的三叔公在修補《蘭亭序》摹本時猝死。老人僵硬的指間夾著半塊桂花糕——那是洛明川晨讀時偷塞給他的。

及至祖父咳著血教他拓碑時，少年已學會在抑制住悲傷：“孫兒今日食畢三碗，阿爺可要查驗？“

及冠驚變

弱冠禮那夜，宗祠八百盞長明燈驟暗。族長伯父掀開供桌下的青銅匣，露出三十七枚帶裂紋的命牌——每個牌位都刻著早逝族人的星圖。祠堂梁柱突然墜下星砂，凝成洛明川周歲抓周的場景：他攥著半塊命牌咯咯直笑，渾然不知湖，其母正在簾后嘔血補卦。

三十七盞青銅燈映著命牌裂紋，如星砂灼燒的傷口?！澳阕ブ艹稊嗝茣r，你母親用自身精血重續命牌?！安负眍^滾動，“她說'我兒既有扯破天的膽氣，為娘便替他補這天'?！?/p>

洛明川撫過母親遺物玉鎖，鎖芯暗格突然彈開——里頭藏著半塊桂花糕。三叔公臨終前偷塞給他的飴糖，竟被四叔用蜂蠟封存十年。

“這筆買賣劃算得很?！八鋈恍Τ雎?，將桂花糕掰碎撒入長明燈，“我多吃些苦，阿蘿她們來世便能多嘗些甜?！靶腔痱v空凝成母親虛影，正在補全他周歲抓周宴的壁畫。

說完提筆寫下

若得來世槐蔭下

再與阿蘿賭殘棋

洛明川忽然抓起供案上的斷卦簽，蘸著長明燈油在地上演算：“您看這損益卦——“油跡在青磚縫間游走成河西龍脈圖，“損我一人壽數可補三處地裂，這買賣穩賺不賠?！?/p>

族長顫抖著扯開衣襟，露出胸口《往生咒》刺青：“你可知歷代鎮劫者...“

“知道！五叔公被龍脈反噬化作石俑，七姑婆為封星砂焚燒成灰?！吧倌晖蝗幌品院?，“可您記得我十歲那年，三堂姐用嫁妝錢給我買糖畫嗎？“他指向西南角的命牌，“她本該活到八十歲?！?/p>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祠堂窗欞時，洛明川將命牌碎片嵌入掌心：“從今往后，天下人欠我洛家的糖，我親自去討?！?/p>

多年后，當洛明川在龜茲古墓咳血拓碑時，懷中忽然掉落半塊焦黑的桂花糕——正是當年三叔公未吃完的那塊。星砂自糕中涌出，在空中凝成偈語：

劫灰深處藏蜜意

殘燭燃盡天明時

莫憾此身化星屑

且看萬家燈火織

他蘸著血在墓壁補全下闋

當年頑童今持炬

敢笑先祖不惜軀

若得來世重相聚

仍向劫眼擲糖飴

（此詩后被秦九郎刻于敦煌藏經洞）

無姓之碑

洛家宗祠偏殿的影壁上，刻著三百無名牌位。洛明川及冠那日，族長引他撫過青石凹痕：“你可知這些無字碑的來歷？“

星砂自石縫滲出，凝成天寶年間場景：敦煌畫工常七夜叩洛府門，刺心取血浸染畫筆：“某雖不才，愿以丹青補天隙?！白源烁麨槁宓は??！?/p>

“這是第一位外姓入宗的常先生?！白彘L指間摩挲著焦尾琴弦，“他臨終前焚毀所有畫作，灰燼凝成你母親補璇璣圖用的星砂墨?！?/p>

改命秘儀

暗室中，洛明川目睹改宗儀式。粟特商人薩保赤足踏入九宮陣，將《粟特星經》殘頁投入青銅鼎：“以火之名，承洛家之運?！岸χ行巧巴蝗换鞑ㄋ辜毭墚嫛撬缡庞着拿嫒?。

“此女死于大食戰火...“薩保割破掌心，血浸透陣眼龜甲，“今以父女因果為祭，換守鱗人一脈薪傳?！白栽父麨槁鍌餍健??！钡忝皴钊踔慌旅?...“。四叔擔憂的話語剛剛響起。薩保已咳出三粒琉璃狀血晶——這是改宗外姓將洛家星砂植入心脈的代價導致每使用能力都會咳出琉璃狀血晶?！安槐卦賱?，天下非一人天下，文脈非一族文脈，如今天下動蕩民不聊生，今以羸弱之身盡綿薄之力，吾之幸也”。

陣外往生咒驟響，洛明川驚覺四叔鬢發盡白——每場秘儀都需嫡系血脈為引。

偷學

亥時的雨砸在藏經閣琉璃瓦上，霍小玉盜取的河洛劍譜正在掌心發燙。她以簪代劍刺向雨幕，第三式“星垂平野“總滯在頸后——那處舊傷是尼梨耶滅門時留下的饕餮咒印。

“腕再沉三分?！?/p>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她摔進泥濘。洛明川舉著星砂燈立在廡廊下，光暈里懸浮著他剛剝離的逆鱗殘片?！翱春昧??！八鋈粓唐鹚蒸⒌氖?，星砂順交疊的指尖灌入經脈。

劇痛讓霍小玉咬破嘴唇，卻見雨滴凝成劍勢軌跡，每一式都映著洛明川咳出的血星子?！澳?..“

“明日此時，我會忘盡今夜之事?！八胨樾巧盁?，黑暗里只剩她頸后咒印泛著幽光。

霍女改宗

驚蟄夜，雨滂沱，十五歲的洛明川在碑林撞見改宗場面。碑林東南角的千年槐樹突然飄落帶血槐花，每片花瓣似染著血色的羈絆?；粜∮裢嗜サ奶粕压衫O狀，當她割破指尖在契約碑按印時，洛明川看見槐樹根須正貪婪吮吸血珠——那些根脈里埋著三十七個琉璃骨灰壇，某個壇身刻著“糖飴易蛀齒“的童謠?；粜∮裢嗜ヌ粕雅下寮宜嘏?，將霍氏族譜投入火盆：“霍氏第七女，愿斬前緣入宗?！?/p>

火焰突然化作血色蓮花，她頸后浮現饕餮紋——正是尼梨耶滅門時烙下的密宗咒印。四叔厲喝：“此印不除，改命必遭反噬！“

“留著才好?！盎粜∮裢蝗挥檬种械男薇?，反手刺入紋印，“我要這咒印時刻提醒，何為真正的鎮劫者?！?/p>

“且慢“蒼老而又堅定的聲音傳來族長住著拐杖蹣跚而來”霍家和我們洛家同氣連枝同為守鱗人，如今霍家遭逢大難滿門玉碎，若此女再改宗，霍家絕嗣霍門的地脈溫固法就要絕傳。且不說一旦改宗就要一同承受我族早衰的反噬。就是看在死去的霍家滿門血仇上，也斷不可行此事“。隨著激動的話語老族長咳嗽了起來“非但不可改宗，待小玉成年后，我們洛家還要傾盡全力幫霍家重立門楣。族長突然掀開霍小玉后領，饕餮咒印下蜿蜒著星砂侵蝕的紫痕：“三日前你在碑林，可注意到血晶里的槐葉脈絡？“他彈指震碎案上茶盞，瓷片顯露出霍小玉心脈影像——星砂正沿著洛家祖槐的根系紋路蠶食玉髓，“若改宗，每逢月晦便要承受根須穿心之痛，如同...“

“如同洛公子剜鱗時一般?！盎粜∮裢蝗唤涌?，將含血的玉髓針刺入鎖骨，“昨夜我偷換了藥廬的星砂秤——三錢逆鱗粉兌七分玉髓，恰是修補《水經注》殘卷的劑量?！?/p>

“我以族長之名代洛家發誓，“非但不可改宗！“洛云天拄著青銅鳩杖重重叩地，杖頭鑲嵌的河圖洛書玉璧應聲浮現卦象，“霍家地脈溫固法乃是以心脈養玉髓的秘術，若血脈斷絕，河西三十六處泉眼三年內必枯！“老人顫抖著展開袖中血書，正是霍家主臨終刻在祠堂梁柱的《守鱗誓》：“更遑論...“

他忽然扯開左衽，露出心口與霍小玉同源的青玉色血管紋路：“當年《玄機圖》被大劫震碎洛霍兩族血脈同承女媧煉石術，你每剜一片逆鱗，這丫頭的心竅玉髓便會多裂一分，三十年前龜茲地動，正是霍老家主碎七竅玲瓏玉心替洛家鎮住龍脈反噬！“

杖尾突然迸發星火，在空中凝成兩族百年盟約的畫面：洛家兒郎剜鱗補敦煌壁畫裂隙時，霍家女子正將玉髓注入干涸的月牙泉。當最后一道“玉門關烽燧共守圖“消散時，洛云天將鳩杖橫在霍小玉肩頭：杖頭河圖玉璧突然映出洛明川背脊——最新剜鱗的傷口正被玉髓絲線縫合，線尾卻系在霍小玉無名指?！皬慕裢?，他每鎮一處地裂，你指節便玉化一寸?！白彘L割斷虛空中連接的星砂，“待十指盡成玉骨時...“

“便能替他承一次死劫?！盎粜∮衩腿贿?，指間玉髓絲勒入血肉，“很公平，畢竟霍家欠洛家七條命?！?/p>

檐角銅鈴驟響，洛明川握著半塊桂花糕僵在月門——霍小玉的手指隱約發出的青鸞鳴聲，與他頸間命牌產生共鳴。

“老夫以洛家延續血脈立誓——待你及笄，當開宗廟重續霍氏族譜；你體內溫養的七竅玉心，洛家必用《金石錄》補全；至于滅門血仇...“他忽然割破掌心，血珠在霍小玉眉心繪出北斗倒懸紋，“且看十年后，是老朽的河洛劍先斬吐蕃國師，還是你的玉髓針先刺穿饕餮咒??！“

四叔聞言突然掀開霍小玉后領，眾人驚見饕餮紋下竟藏著微雕的霍氏祠堂布局圖——每道梁柱位置都對應著她玉化經脈的節點。

星砂牽緣

次日修補降魔變文時，洛明川發現霍小玉袖口滲血。她腕間纏著的竟是昨日被他扯斷的槐花發帶洛明川瞥見她帕角繡著星砂紋樣，細看竟是收集了他修碑時削落的指甲，用玉髓熔嵌成微型河圖?！澳惘偭藛?？“他扯開她袖口，驚見腕間已有玉化斑紋?！翱偙瓤茨惚恍巧拔g空強?！盎粜∮駥⒀Т蓜λ胂翟谒麆Ρ?，“至少痛的時候...能聽見我心跳?！埃骸奥骞涌芍?，霍家被滅那夜，我在尸堆里撿到半卷《洛書衍義》...“

星砂自殘卷騰起，在空中凝成兩人昨日共處的畫面?；粜∮窈鋈惶峁P在壁畫空白處題詩：

劫火焚盡舊羅裙

素袍難掩玉骨清

莫問前塵何處寄

且將星砂繡丹心

洛明川的修碑刀突然發燙，他瞥見刀柄父親遺訓：“情絲纏劫眼，慧劍斬之?！八麉s鬼使神差地在詩旁補上：

丹心何須繡

自有天地銘

若得同持炬

焚身照夜明

洛府西廂從此多了位霍姓姑娘，及笄那日，霍小玉在妝匣梳理妝容鏡中饕餮紋隨淚光流轉，竟映出洛明川在隔壁修補璇璣圖的身影。

洛明川忍不住把手伸向羞紅了耳朵的霍小玉，可雙手竟漸漸化為飛散的煙霧?；毕阃蝗粷饬胰缑?，飛散的星砂凝成阿蘿遞來桂花糕的小手。洛明川的指尖觸到霍小玉發梢時，百年槐樹的年輪在虛空展開——他看見自己周歲抓周宴的星砂正滲入霍小玉心口的玉髓，而三叔公臨終攥著的半塊桂花糕，此刻正在她妝奩底層泛著血光。洛明川這才意識到這些昔年影像不過是臨終的走馬燈。

洛明川意識逐漸消散。

星墜之夜，盲眼說書人突然在月牙泉畔拍響漁鼓：

"列位看官，可知何為守鱗人？"

頑童們拋著銅錢起哄："定是穿金甲的神將！"

"非也非也——"老人枯手引動星砂，"永徽年間，有個剜心補壁的畫工；開元初載，有個熔詩鑄劍的瘋儒；今時今日..."他忽然指向太液池方向，"那些在幻境里燒成星砂的癡人，皆是守鱗人！"

駝鈴聲中，他撕開蒙眼布——空蕩的眼窩里跳動著《全天星圖》的微光。沙地上用杖頭勾畫的，赫然是洛明川與安諾泰的星象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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