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疏離

“老板，我把孩子帶走了，謝謝你啊?！?/p>

媽媽平靜地吃完了粉，帶著李清樂走了。一路上，媽媽都沉默不語，她的臉色是藏不住的失望和疲憊。李清樂不敢大聲呼吸，家里有一場暴雨等著她。

“說！你去粉館干什么？”

“你不是去補習班嗎？你去粉館補習？”

“要不是你阿伯那天去縣城看到你和別人在粉館里吵架，我們要被你騙到死啊?！?/p>

爸爸手里的棍子隨著咆哮一下一下地狠狠抽在李清樂的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跪倒在了地上。

“打死她！我就說你家這李清樂被打得少了，誰家娃騙爹騙媽的?！?/p>

“你真以為你的謊話能騙過我和你爸??？這個暑假我不止一次去你出租屋找你，每次去你都不在。我們只是懶得說你，沒想到你膽子越來越大。再不收拾你，哪天你死在外面，外面都不知道了?！?/p>

奶奶和媽媽的話無疑是在火上澆油，爸爸越抽越狠，每一下都精準無誤地落在李清樂的背上、手上、甚至臉上，即使她躲到了桌子底下，也被爸爸拖了出來。

“我需要錢！”

“錢？我們沒有給你錢嗎？”

“不夠！”

“不夠！你一個人要用多少錢？你是不是拿去上網了，說！”

“我說，別打了，我說?！?/p>

李清樂無法招架那些無處可躲的折磨，她緊緊地抓住爸爸手里的棍子。打累了的爸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吼一聲：“跪著說！”

李清樂抽抽嗒嗒地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爸媽聽得呆住了?？粗矍暗呐畠?，爸爸青筋暴起，媽媽的眼淚像斷了的線一般不住地往下掉，她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眼中的那個乖乖女居然已經變成了這么一副樣子。

“老子打死你！”

那天，李清樂不記得爸爸打斷了幾根棍子，直到昏迷的那一刻，她的腦海里，耳朵邊都是爸爸揮舞棍子的聲音，媽媽的哭泣聲，奶奶的咒罵聲。

當她被疼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皹窐?，你醒了。來，媽媽給你擦藥?！贝策?，媽媽抽噎著掀開了她的衣服。

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煙草味，爸爸的面前是滿地的煙頭。他們都一夜沒睡。

“你別亂動，醫生說可能要一個星期才能好?！闭f罷，媽媽踹了一腳坐在旁邊的爸爸：“你還真要把她打死??！生氣歸生氣，怎么能下死手呢？”

爸爸瞥了一眼她們，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了。

“樂樂，別怪爸爸媽媽，你說你怎么能……”

媽媽哽咽著，沒說完的話堵在喉嚨里。李清樂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枕頭上。她不敢喊疼，更不敢看媽媽，也沒有資格再說什么。做錯了事就得挨打，這一頓打是她該得的，甚至來得有些晚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爸爸沒有再和李清樂說過一句話，媽媽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和她說笑，而奶奶早就把她的光榮事跡傳遍了大街小巷。

“我就說過她家李清樂不會有什么出息。我以前就說過這娃娃就打得少了，她爸媽還護著她呢?，F在，應驗了吧?！?/p>

“要我說她就不是讀書的料，不如和那個莎莎一樣，給她找個婆家算了，再讀也是浪費錢。我看啊，就她那個樣子，去到婆家也是要被打死的?！?/p>

“他們李家就沒有那個讀書的根?！?/p>

“這孩子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怎么成這樣了？”

“嗐，長大了唄，翅膀硬了?！?/p>

……

人前人后，嘲諷嬉笑不絕于耳，李清樂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樣。只是現在爸爸媽媽不再維護她，只有家里那只小貍貓依然圍著她喵喵叫。小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最近它的小伙伴又像以前那樣每天抱著它，陪著它，而它只需要偶爾幫她舔舐臉頰的淚水就好。

“小貍，怎么辦？要開學了，爸媽還會讓我去讀書嗎？”

小貍哪里知道呢？只有爸媽知道。

“這是高三的學費，這是剩下的三個學期的生活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是要拿去讀書還是要拿去上網，你自己看著辦。明年的房租我之前已經給你了，別再問我要?？疾簧洗髮W你就不用回來了，自己出去謀出路吧。也別想著復讀，我們沒錢給你復讀，我們丟不起那個人。至于你欠的錢，自己去想辦法還。明年畢業了，我們對你的義務也就結束了，成龍成蛇看天意?！?/p>

爸媽還是心軟的，在返校的那天早上，爸爸拿出一小疊錢扔在了李清樂面前，大有要劃清界限的意思。。

這次，當她拖著行李箱逃離一般地離開家的時候，只有小貍和以前那樣蹦蹦跳跳地一直把她送到了路口。

信任一旦崩塌，必定要遭受無盡的檢查。自從李清樂回到學校之后，媽媽來縣城的頻率就高了很多，盡管她沒有說明，李清樂心里卻很清楚媽媽的來意。其實，在那一頓毒打之后，她就很少再去網吧了。

不是因為她戒網了，而是她偷偷用爸爸給的錢買了一部二手手機，用手機上網比去網吧劃算一些。對爸爸給的那筆錢她已經計劃得很清楚，留下必須的學費和房租，再把欠的債還了，剩下的用作這個學期的生活費，綽綽有余。至于之后的生活費，她打算寒假繼續去打工，周末做一些兼職，不出意外的話，她能夠應付接下來的費用。一向對錢沒有概念的李清樂，現在也學會了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這樣看來，那頓打還算是因禍得福。更可喜的是，有了手機之后，她的網癮竟然減弱了一些，慢慢地把精力用到了學習上。幾個月下來，她的學習有了一些提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著……

周五的下午總是讓人無比興奮，夕陽下，路上的行人成群結隊，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周辛勞的人們無不在為即將到來的美好周末計劃著。李清樂也如往常那樣打算去找林佳討論她們這周末的去處。

快要走到林佳出租房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兒，一人正在怒吼：

“滾，滾出我的房子！”

“把房子租給你這種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p>

這聲音她認得，那是林佳的房東的聲音。怎么了？不會是林佳發生什么了吧？擠過人群她看到林佳淚眼婆娑地站在門口，她的床單被子被扔了一地，房東還在不停地往外扔她的物品，嘴里還在大罵不止。

“哎，你說說現在的學生，小小年紀就這么亂來?！?/p>

“我聽說今天房東大姐親自抓到她和一個男生躺在床上呢。哎喲，那個男生一看就是個混子，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一看見房東大姐，也不管這個姑娘了，一溜煙就跑了?！?/p>

“嘖嘖嘖一個女孩子，真是不自愛?！?/p>

李清樂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

“你今天就給我滾出去，把我的房子弄臟了，不給我買一掛鞭炮來沖干凈，我和你沒完!”

房東還在屋里屋外地大吼著，林佳站在門口披散著頭發，低著頭嗚嗚地抽泣。李清樂擠過人群走到她的旁邊，遞給她一張紙。林佳抬頭看見她，眼淚流得更兇了?？粗繓|把屋里的東西扔得差不多了，李清樂才低聲對林佳說：“沒事，先去我那里吧?！彼哌^去撿起林佳被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整理好。

“你以后也別來我這兒，你們都給我滾！”

房東雙手叉腰，冷冷地斜眼看著李清樂，儼然沒有了以前的客氣模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這些人眼里，李清樂和林佳沒有什么兩樣。把怒火和鄙夷遷移到她身上，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把柄，自然也就能做到理所當然了。

“這就要走了？”等她們把東西收拾好了，提著要走的時候，房東攔住了她們。

“阿姨，我們先把東西拿去放好，然后再回來給你家放鞭炮行不行？就幾分鐘?！?/p>

“我哪知道你們去了還來不來，必須放了再走?！?/p>

沒辦法，李清樂只能把東西又放在地上。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再激怒房東了，不然后果是她們兩個小女孩無法承擔的。她拍了拍還在哭泣的林佳：

“你在這兒，我去買鞭炮，一會兒就回來?！?/p>

林佳點點頭，李清樂飛快地跑到商店買了一掛鞭炮，眾目睽睽之下點燃了鞭炮，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再是喜慶，更像是驅邪。她們不等鞭炮聲停止就逃也似的跑了，東西很多很沉重，她們累得滿頭大汗也不敢稍微慢下腳步。直到跑到李清樂的出租屋里，她們才感覺到了安全。

林佳沒有了住處，李清樂只得厚臉皮地去央求自己的房東，好在房東叔叔沒有介意，把李清樂對面的空房間租給了林佳。

她們倆成了面對面的鄰居，這樣的距離是以前她們想象了無數次的，可是現在真的夢想成真了，李清樂卻高興不起來。

她一直都覺得林佳很單純，也很大膽，她經常約見網友。只是之前她以為林佳也就是和那些網友出去吃吃喝喝逛逛街而已，不知道她居然膽子已經大到了這個地步。李清樂也會徹夜和網友閑聊，但是除了那次借錢，她沒有和任何網友線下約見過?？匆娏旨堰@樣，她暗自慶幸自己是大家口中的“恐龍妹”。

這件事之后，李清樂以為林佳會收斂，誰知道她還是沒有一點改變。和李清樂常常緊閉的房門不同，林佳的房門總是開開合合，那些隔三差五就進進出出的陌生男女讓她心生厭惡。她想提醒林佳，又怕她不高興，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天心驚膽戰地祈禱她別太過分?？墒?，她還是低估了林佳的作死能力。

“疼，你輕點?！?/p>

“別哭，忍一下?！?/p>

深夜，李清樂被對面林佳帶有哭腔的聲音吵醒，還有男人的聲音！她瞪大了眼，隨即驚出一身冷汗。

“她在干什么?她瘋了？今天晚上這一層樓的租戶可是全都在的啊，她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那其他人肯定也能聽到?！?/p>

她想去踹她的門，想罵她，想把那個男生趕走。這一刻，她終于體會到了那個房東阿姨的心情。

希望房東叔叔不會知道這件事，不然……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有些后悔把林佳帶到了這里?？墒?，她又想到林佳護著她，幫助她的那些場景她又覺得很羞愧。

種種復雜的情緒讓她失眠到了天亮。再看見林佳，她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倒是李清樂羞紅了臉，她猶豫著要不要和林佳說一說昨晚他們做的事，最后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李清樂越猶豫，林佳越大膽，那樣不堪的夜晚上演了一次又一次。

慢慢的，李清樂上下學不再等林佳，林佳也沒有叫她，她們都默契地疏遠了彼此。其實，房東會不會發現林佳的事不是李清樂最害怕的，她害怕的是如果讓爸媽知道了她還有林佳這樣一個朋友，那才叫恐怖。她不能再挑戰爸媽的底線了。

“樂樂，這是表妹的請柬，她要結婚了?！?/p>

媽媽又來了，這次她來不僅僅是視察李清樂的情況，還順便給她帶來了一張結婚請柬。

“表妹結婚？和誰？”李清樂以為自己聽錯了，表妹才多大！

“和林星，就是以前追過姐姐的那個男生?！眿寢屨f完就笑了，似是早就預料到了。

“還真是他啊?！?/p>

林星和姐姐是同齡人，在他們讀書的時候他就在追求姐姐，但是姐姐看不上他。一直到姐姐結婚之后，他居然轉頭去追表妹，他們兩個的年紀明明差那么多。所有人都在反對，尤其是三姑還和表妹吵了好幾次?？墒潜砻貌粌H不在意他的年齡，還不在意他曾經追過姐姐，好像在和大家作對一樣答應了他的追求。

表妹和李清樂說過，她其實一開始也不想答應林星的?？墒悄谴瘟中桥艿綄W校來給她過生日徹底打動了她。李清樂也記得，初三的那個晚自習，學校突然停電，林星趁機跑來學校給表妹過生日。漂亮的蛋糕、昏暗的燭火、教室里起哄的同學，林星在所有人面前給表妹戴上了項鏈。那時候，李清樂還有些羨慕表妹呢?，F在，她只覺得難以理解，對這樁喜事實在說不出祝福。

“表妹的婚禮在下周四，你到時候請一天假回去吧?！?/p>

“好?！?/p>

表妹的婚禮和李清樂看過的那些鄉村婚禮一樣，沒有鮮花、沒有氣球、沒有紅地毯、沒有司儀……有的只是新娘新郎穿著租借來的新人服，打扮得比平時成熟體面了一些。

兩間不甚寬敞的平房里擺滿了從各家借來的桌椅板凳，有的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吃席的客人手腳并用，幫忙張羅宴席的鄉鄰吆喝著在席間穿梭。除了自家親戚，沒有多少人在意新娘新郎。

李清樂站在新房的窗戶邊，看著表妹被來賀的親戚朋友圍在中間，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也許是她們很久沒有見面了，李清樂覺得眼前的表妹有點陌生，又有點奇怪。她的臉上化著失真的妝容，身上有一種小孩硬裝大人的過度成熟感。

李清樂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老光棍的小新娘。

“樂樂，跟我來?！彼€在忙著對比這兩個新娘的區別，一個遠房堂姐突然湊到她身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李清樂見過這個堂姐，她現在在讀大學，長得漂亮，而且成績又好。親戚朋友們常常用她來教育自家的孩子，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

“堂姐，怎么了？”跟著堂姐來到一個黑漆漆的角落，李清樂好奇地問道。

“我們勸一勸她吧。我覺得她太小了，這么小就嫁人，多可惜啊?！?/p>

李清樂看見堂姐盯著屋子里的表妹，差點笑出聲。表妹都結婚了，還勸什么。她又不是被逼的，他們是自由戀愛的啊。

“不行，我得找個機會和她聊聊?！?/p>

堂姐沒有察覺到李清樂的心思，自顧自地說著。

等到宴席接近尾聲，客人散盡。堂姐終于找到時機和表妹說話了。

“妹妹，你真的想好了嗎？”

“??？想好什么？”

表妹還沉浸在幸福的氛圍中，也沒有聽懂堂姐的話。堂姐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是覺得你還那么小，應該再好好享受自己的青春，為什么要這么早就結婚呢？”

表妹臉色驟變，有些生氣了，估計她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在別人新婚大喜的日子里說這么不合時宜的話吧。李清樂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

“我當然想好了，你說這話有意思嘛！”

“我……”

堂姐還沒有來得及把話說完，表妹就氣呼呼地跑開了。

“算了吧，堂姐。他們談了挺長時間了，肯定是想好了才結婚的?！?/p>

“唉?！?/p>

堂姐嘆了一口氣，轉頭又對著李清樂說教了起來?！靶∶?，你可要好好讀書啊，不能也這樣早早地就結婚喔?！?/p>

李清樂覺得堂姐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扯到她身上了？她和表妹又不一樣，她現在一堆煩心事呢，哪有時間再去想什么結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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