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敗露

夜色中，路邊被風吹起的樹枝和魔鬼的爪牙一般，群山也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那些山間缺口在李清樂看來就是深淵巨口，它們隨時會撲過來啃食她。她站在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后走。往前走，不知道這是去哪里的路，還是往后走吧，憑著記憶應該能走回縣城，總不能在這里等一晚上。剛邁開步子，一陣疼痛就從膝蓋傳來，伸手去摸才發現褲子已經破了，膝蓋也破了皮，臉也火辣辣的疼。所有的疼痛襲來，李清樂才強壓下去的眼淚又涌進眼眶。

試著往前動動，幸好，還能走。她癟了癟嘴，克制住了眼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離開這里。從他們出發到這里大概就走了半個多小時，這樣看來，她要再走回去，最少也需要一個小時吧。

她一瘸一拐地走著，不時有車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可是她不敢伸手去攔。走了十幾分鐘，突然有一輛車開著車燈慢慢地跟在她身后，她以為是自己擋著路了，急忙往路邊挪?？墒?，那輛車還是跟著她。

“小孩，你要去哪？”是一個叔叔，他把車停在李清樂旁邊。李清樂不敢說話，只是直起身子看著他，不想讓他看出來自己受傷了。她希望這個叔叔趕緊走。

“小孩，你別怕。我看你膝蓋在流血，都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在這里走太危險了。你要去哪？叔叔送你去?！币娝淮钤?，叔叔笑著打開車門，走到她面前，蹲著仔細查看她還在流血的膝蓋?！澳憧?，傷得這么嚴重，你還走呢。聽話，上車，叔叔送你。你要去哪？”

“去縣里?！笔迨尻P心她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就再相信一次吧，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大不了再跳一次車就是了。

“別哭別哭，叔叔也正好要去縣里，叔叔送你去?！?/p>

坐進車里，李清樂被溫暖緊緊地包裹著。一路無話，他們很快就到了縣里。

“小孩，走，叔叔帶你去醫院看看?！?/p>

“不用了，叔叔，我沒事的。我在這里下就好了，車費多少，我給你，謝謝叔叔送我回來”本來叔叔把她送回縣城就已經讓她很感激了，怎么還能讓叔叔再帶她去醫院呢，更何況去醫院是要錢的。

“哎呀，你這孩子，給什么車費。趕緊下車吧，叔叔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你看你的膝蓋都腫了?！辈坏壤钋鍢吩僬f話，叔叔就打開車門，把她攙扶進了醫院。

等到他們再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李清樂知道自己已經耽誤了叔叔很長的時間了，剛剛在醫院的時候，她就看見叔叔接了好幾個電話。

“叔叔，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了，我可以自己回去了。叔叔你回去吧，謝謝叔叔送我回來?！?/p>

“你自己能回去嘛？”

“能的，我可以打個出租車回去，幾分鐘就到了?！?/p>

叔叔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最后還是親自把她送到出租屋大門口才離開。

她很感謝那位叔叔，但是她不敢和別人提起他。

那個星期，李清樂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問別人借錢。

等到第二個星期再回家的時候，她向爸媽撒謊說房東要提前收房租，爸媽相信了，把房租錢提前給了她。

她終于把自己挖的大坑填好了，暫時逃過了一劫。

至于新出現的那些坑，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點一點地去填了。

這半年的時間，李清樂很是難熬，為了還那一屁股的債，她時常饑一頓飽一頓。但是每個星期從那幾十塊錢的生活費中擠出來的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更何況明年的學費和房租又該拿什么去補上呢？她知道明年的時候不可能再靠借和騙補上這個大窟窿，她得想辦法賺點錢。

“什么？暑假你不回來？”

媽媽驚詫的聲音響徹整個屋子，爸爸的臉色鐵青，李清樂知道自己這次得想出一個靠譜的借口才能說服爸媽。

“嗯，我想在這個暑假和同學去上補習班，明年就要高考了。我們班很多同學都在上補習班，老師也說以我的成績要想考一個好大學的話，只靠在學校的那點時間是不夠的?！?/p>

“你的成績是很好的啊，全校第三名啊?！?/p>

媽媽的口氣明顯緩和了一些。

“那是去年了，高一的知識要簡單一些?，F在高二的內容我都有點吃力， 更不要說到高三的時候了?！?/p>

“可是，現在新房子剛起了一層，我們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我前幾天還在和你爸爸說，等你暑假回來可以幫我們，我們就可以節約一個小工的錢了?！?/p>

李清樂沒有再說話，她也知道這一年以來爸媽有多么辛苦。為了新房他們早出晚歸，頂著風吹日曬，一向愛干凈愛漂亮的媽媽幾乎每天都穿著滿是泥土的衣服，臉上也很久沒有看見過化妝品的色彩， 好不容易被抹平的老繭又重新爬滿了雙手。

爸爸在水泥鋼筋里日漸消瘦，臉色黝黑。哥哥姐姐不在家里，他們只能把減輕負擔的希望全部放在李清樂的身上，哪怕李清樂只是回家給他們做一頓飯，他們也能稍微輕松一些。

“哼，上什么補習班。我看你就是偷懶，不想回家和你爸媽干活。要是能考大學，不上什么補習班也能考，要是沒有那個命，上什么補習班都沒用?！?/p>

又是奶奶那讓人煩躁無比的聲音，李清樂立刻由愧疚變得憤怒。盡管她已經考上了高中，奶奶對她的態度還是沒有一點改變。

“考不考得上又不是你說了算?！?/p>

“你們看，你們看，你們教出的好娃娃。這要是我的娃娃，敢這么和長輩說話，我非得把她打死?！?/p>

“好了，都別吵了?！?/p>

一直沒有說話的爸爸被她們吵得不勝其煩，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直愣愣地瞪著李清樂。李清樂被瞪得心里發毛，她對爸爸一直都很畏懼。有時候即使爸爸一言不發地和她待著，她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和爸爸從來都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可說，只有窒息感。

“去上補習班需要多少錢？”聞言，李清樂有些意外，爸爸竟然沒有罵她，聽這個意思是有戲了？

“六百塊錢?！?/p>

“這么貴？”

“媽，這已經是很便宜的了。我們班有的同學請的家教，一個月要幾千呢。我們這是一個班，那個老師又認識我同學，已經少收我們很多錢了?！?/p>

“這個補習班靠不靠譜？”

“當然靠譜，我們學校很多同學都是在他那兒補的課，那些同學說去補完課之后成績提升很多了呢！”

又是一陣沉默……

“嗯， 你去吧?！?/p>

爸爸一錘定音，李清樂的謊言又一次成功了。當然，她不是真的去什么補習班，而是在一個牛肉粉館打暑假工，一個月一千塊錢。

粉館不大，只有她和一個四十幾歲的阿姨作服務員，說是服務員，其實她們幾乎包攬了粉館離所有的活。

因為她的出租房離粉館比較近，早上的準備工作就落到了她身上。每天早上六點過她就要起床去粉館開門，燃起灶火，打掃衛生，擺放桌椅餐具。到了七點過客人開始陸陸續續進來消費了，她只能在沒有客人的空隙斷斷續續地扒幾口早飯，客人多的時候，她直到中午才能吃上早飯。

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打工的滋味，沒有人因為她是個孩子就憐憫她，老板給的每一分工錢都要把它的價值發揮到極致。和她相比，阿姨顯然就老道了很多。她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遲到、早退甚至是曠工。今天她的身體不好，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明天她的孩子有事情，需要她回家一趟……直到老板忍不住發火要讓她走人，她才勉強消停一些。阿姨一旦偷懶了，李清樂就要做更多的活。

但是，她沒有生氣，因為阿姨讓她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好像幫阿姨多做一些事情，她對媽媽的愧疚就會少一些。雖然每天累得倒頭就睡，可是一想到有工錢拿，她又有了干勁。

“服務員，給我們煮兩碗粉?！?/p>

那天中午，李清樂正昏昏欲睡，進來了兩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們化著靚麗的妝容，手里拎著好幾個袋子，滿面春風。李清樂來粉館已經半個多月了，來粉館吃粉的人很多，但是像這樣漂亮時尚的女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

李清樂一邊熟練地給她們煮粉，一邊側耳聽她們興致勃勃地談笑著，說到激動的地方她們還會旁若無人地手舞足蹈起來。同樣是女孩，別人為什么就能過得這么輕松開心，而她就要在這里給別人端茶倒水?？纯催@兩個青春飛揚的女孩，再看自己身上滿是污垢的圍裙，她完全就是書中寫的那只丑小鴨。

“你們的粉來了，請讓一下?！崩钋鍢范酥鴿M滿的一碗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們旁邊。

但是她們聊得太過投入，并沒有注意到站在旁邊的李清樂，更沒有聽到李清樂的話。咣當一聲，一個女孩揮舞的手臂把李清樂端著的粉拍到了地上。滾燙的粉湯灑落了一地。

“哎呀，你怎么回事？好燙??！”

“你干什么？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臟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p>

三個女孩頓時手忙腳亂。那兩個女孩跳到一邊不停地跺著腳，拍打著衣服褲子。李清樂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得不知所措，她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只是著急地去拿掃帚。匆忙地收拾著灑落一地的殘局。

“你們怎么樣？嚴重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她的話沒能安撫到兩個受到驚嚇的女孩。

“你眼瞎??？不知道提醒一下我們，想燙死我們??？”

這話讓李清樂也怒了，把掃帚往地上一扔，指著那兩個女孩就吼了起來：“你說誰眼瞎呢？我明明已經提醒過你們了，是你們自己沒聽到?！?/p>

她們的吵鬧引來了很多路人圍觀，這讓李清樂更加慌亂了。

“你燙到人，你還有理了？有你這么當服務員的嗎？把你們老板叫來，老板！”

“哎，來了來了。怎么了？”

聽到兩個女孩的叫聲，老板馬上從后門跑了出來?？匆娎习?，李清樂委屈極了。

“你家這個服務員把我們燙到了，她還和我們發脾氣！”

“你把她開除了，不開除她今天這事不算完！”

“我還沒見過這樣的服務員，當個服務員脾氣還挺大。再也不來這家吃東西了?！?/p>

“哎喲，姑娘，燙到哪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李清樂還沒有說話，那兩個女孩就一唱一和地開始向老板告狀了。老板狠狠地瞪了李清樂一眼，急忙向她們道歉：“對不起啊姑娘，你們消消氣，這一頓我請了。我送你們去醫院看看吧？”

“我端粉給她們的時候就已經提醒過她們了，是她們自己沒有聽見，自己把碗打翻的?！崩钋鍢沸÷暈樽约恨q解，卻又激怒了她們，

“誰看見了？誰聽見了？”

李清樂抬眼瞅向門店外圍觀的人群，希望能有人給她作證，可是當時粉館里面除了她們三個，沒有其他人，她百口莫辯。

“這服務員燙到別人了，她還哭上了?！?/p>

“就是，招到這種服務員，老板也是夠倒霉的?！?/p>

“我要是老板，我可不敢招這種人?！?/p>

……

人群的議論一浪高過一浪，李清樂的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哎呀，兩個妹妹，算了吧。這小妹也和你們差不多大，她應該也不是故意的?！?/p>

是那個流浪的老人。李清樂認識他，他經常來粉館偷吃別人剩下的粉，每次都被老板連打帶罵地趕出去，老板經常給她說，只要看到這個老人就把他趕出去?？墒抢钋鍢凡蝗绦?，每次他來，她都假裝沒看見，讓老板自己去趕。

有一次，趁老板不注意，她還偷偷把自己的粉分給他吃?？吹嚼先藥退f話，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是啊，多大點事。兩個妹妹，我看你們兩個也沒怎么樣，就衣服臟了一些。別和她計較了，你們都差不多大?！?/p>

“小姑娘，別哭了。這頓阿姨給你請她們了，下次小心點就是了?！?/p>

在老人的帶動下，有幾個叔叔阿姨也開始幫李清樂說話。最后，那兩個女孩丟下一句“再也不在這家了?！北銘崙嵉刈吡?。

李清樂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想不到晚上快要關門的時候，老板遞給她五百塊錢，告訴她明天不用再來了。李清樂崩潰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么一個暑假工，她不停地向老板道歉，可是老板根本不愿意聽她說話，只是把她往外推。夜已經很深了，路上早已經沒有了行人，看著粉管外面黑漆漆的馬路，李清樂知道一旦她真的走出粉館就完了。

“咚！”的一聲，李清樂跪在了老板面前。

“求你了，叔叔，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讓我走。今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不會了”

“我只是一個學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的。你要是把我趕走了，我就沒有錢交學費了，我就讀不了書了?！?/p>

“叔叔，求你原諒我一次，求你了，我以后真的不會再犯錯了，我會好好做的?！?/p>

老板被她嚇呆住了，他不知道為什么李清樂的反應會這么大。原本在放凳子的阿姨沖過來，把哭倒在地上的李清樂拉了起來，哽咽著說：“孩子，你這是干嘛呀？快起來！”

“哎呀，起來起來，我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樣。我留下你就是了?！?/p>

那天之后，李清樂更加賣力地干活，也更加小心謹慎地對待每一個客人。她只期待趕緊到月底，只要這個月一結束，她就可以解脫了

“老板，來一碗粉！”

“媽！”

李清樂怔在了原地。她就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謊言說得多了，總會有被戳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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