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陸玉換了產線，這條產線是試產階段，工作節奏稍微慢一點。產線上生產的產品結構稍微復雜些，需要的工人比較多，陸玉的前后左右都是新入職臨時工，他們很年輕、可愛、聰明、瀟灑、幽默，小范圍的團隊氣氛比較愉悅。這樣簡單的工作內容和愉快的團隊氣氛是陸玉從來不曾感受過的。這些年輕的臨時工很幽默，他們說得一些詞匯陸玉從未聽過，但一聽就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著急個毛線”、“笑個毛線”。他們還喜歡開同音字的玩笑，比如：“見笑了”與“賤笑了”。陸玉問他們：“你們知道‘內卷’是什么意思嗎？”他們都不知道。若是這份工作的工作時間稍微短一點，有個凳子坐，工資再高一些，這樣的工作比在辦公室燒腦、勾心好一千倍。他們身上還有一個好品質——自信，陸玉很喜歡他們的這種熱情洋溢、陽光瀟灑的自信。

前幾天這條產線的活比較輕松，氣氛比較愉悅，后來工廠的要求越來越多，氣氛就緊張起來。這條產線人多，安排了正負職兩個管理人員。哪里有點問題，這兩個人輪流訓斥。又由于是新產線，車間領導經常過來指責一下。在否認、訓斥和指責下，那些新來的臨時工漸漸失去了自信與活力。越來越神似幾年前糖瓜市因連科技的員工。

幾年前，陸玉入職因連科技的前兩周曾暗暗提醒自己：不被他們同化。沒過多久，陸玉學會了區分什么是重點大學、什么是名牌大學、什么是一類本科、什么是二類本科。陸玉讀書時，無需區分那些大學種類，因為有大學上就可以；畢業后，在椰蓉市也只是偶爾會有人閑談幾句大學時光，大多數同事都沒有太多功利心，他們同陸玉一樣不區分制造企業、跨國公司還是中小企業，甚至不知道企業的總裁是誰、董事長是誰，反正能完成工作就行，每個月的工資按時發了就行。因連科技似乎更在乎畢業文憑之類東西，不僅教會陸玉區分各個大學是名牌還是重點，還教會陸玉通過本科學校去看高考成績，他們認為高考成績更反映一個人的智商。如果碩士畢業學校是重點大學，而本科畢業學校是普通大學，那也算不上優秀。另外，還有“精英階層”這個概念也是陸玉在因連科技才接觸到的，以前陸玉只知道平等和自由。有那么一段時間，陸玉真的被因連科技“?！弊×?，覺得自己是個掉入精英階層的普通人，忘記了“不被同化”的決心，自信心減弱。

幾個月后團建聚餐，桌上重點大學畢業的研究生，看上去也是一幅缺乏自信的樣子。一頓飯下來，陸玉覺得這不是團建聚餐，簡直就是“自信心打擊大會”。這頓飯，陸玉第一次聽說“原生家庭”這個詞，發言的人介紹了“原生家庭”的概念并炫耀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外人聽上去是會認為發言的人是個“貴族、精英”，實際上是個粗俗膚淺的人。陸玉發現縱使某個人擁有重點大學的高學歷，也有受打擊的地方，比如：原生家庭、經濟現狀、子女入學、父母養老、社會資源、人際關系等等。即使學歷好、出身好、經濟好，也能找出其他缺點打擊一下，比如：顏值差、身材差、衣品差、不會點菜、表達能力差、工作能力差等等，有人產后坐了30天月子都被否認一番，因為別人7天就下床工作了?？偸请u蛋里面挑骨頭。這頓飯以后，陸玉的自信心從最低點迅速反彈，她不再在乎那些炫耀和打擊，不值得在乎。如果一定要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一定要劃分階層，有誰能說出標準和界線呢，誰有資格定義他人的人生？

打擊別人自信心的動機何在？不過是想讓別人更加服從，接受剝削罷了。在因連科技工作時，就有供應商替公司某些人說話：“他們都是坐轎子的，你就是給他們抬轎子的?！标懹窬筒幻靼琢耍骸巴瑯拥墓ぷ?，我怎么就比他們低級，要給他們抬轎子呢?！泵姿质械碾娮訌S也相似，讓那些臨時工失去了自信，更加服從工廠的過分要求，每天工作延長一個小時，累了也不請假，甚至對返工的產品免費加班維修。

過了幾天，產線又提出了新要求：把手機放進柜子里。手機絲毫不影響工作效率和質量，這個要求很沒道理。那個手機柜掛在柱子上，手機柜里有一個一個的小格子，整條產線的人都把手機放進那個手機柜里，每個人占一個小格子，分不清誰放了誰沒放。開始一段時間，陸玉并沒有放進去，后來產線“升級”了手機柜，每個格子都有蓋子和鑰匙，每個格子都貼上了名字，她不得不把手機放進去。陸玉一般都不用鎖屏密碼解鎖手機，但手機變得時常要求輸入鎖屏密碼，她只好輸入密碼解鎖，輸入密碼時盡量避開他人的視線。陸玉打算周末找技術人員檢查一下，看看是否中了病毒。沒到周末，她的手機不能解鎖了，系統提示：密碼輸入錯誤。她試遍了所有可能的密碼，都沒解開。周末，她到市區刷了機，重置了密碼。那幾天陸玉的睡眠嚴重不足，她寧愿相信自己因睡眠不足而“短暫失憶”忘了密碼也不愿意過多分析。如果手機離開身邊放柜子里會出問題，那么在糖瓜市時手機不在身邊的情況太多了：

1、游泳的時候，手機放進柜子，去過多個游泳館，放了好幾年，放了無數次。有一次陸玉買了個防水手機套，打算游泳的時候戴進泳池。因連科技勸阻：“游泳館不是有柜子嗎，把手機放柜子多好。萬一你這手機套破了進水，你這手機不就被泡了嗎?！?/p>

2、手機隨便往桌子上一放或者往抽屜里一扔，去了另一個地方。有一次陸玉回辦公桌，看到有個同事在擺弄她的手機，同事很自然放松，說：“我看看你這個手機好不好用，我也打算買一部?！睘槭裁床坏汝懹窕貋碓倏茨?。

3、刻意接近甚至糾纏陸玉的服務公司，在行業會議時坐在陸玉旁邊，結束后又拉著幾個人閑聊，離開的車上陸玉發現丟了手機。返回去雖拿到手機，但手機也有一個多小時在服務公司那里。后來這家服務公司莫名其妙地成了因連科技的供應商。

這一切看上去很平常，陸玉從來沒有細細分析過。但這次陸玉的手機問題，讓她回想起那些跟手機有關的異常。但愿這次是陸玉“暫時失憶”了，但愿以前的事是陸玉多想了。

這次去市區修手機，陸玉順便看了部電影《亮劍》。之所以看這部電影，是因為在糖瓜市時因連科技常喊這個口號，但陸玉一直都沒去了解這個口號的含義?？赐觌娪?，陸玉覺得因連科技從來都沒有“亮劍”過，覺得他們的口號喊得很假。

周一上班，陸玉開始辦理離職手續。提前辦理離職工資正常發，不提前辦理離職扣工資。她發現好幾個人干了幾天，工資不要就直接通過曠工的方式離職了?？磥?，他們寧愿不要錢也不想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虐待，只是這樣對他們很不公平。產線上不缺乏臨時工，新來的臨時工補上了空缺。老員工跟新員工開玩笑，玩笑開輸了被人取笑，他們不服輸地說：“笑個毛線”、“賤笑了”。陸玉的思路突然打開，心想：“因連科技所喊的‘亮劍’，會不會是諧音字‘亮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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