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青草花籃：曲麗華為母則剛

旭日從高天向我們照耀，行善修德多么美好。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太陽和月亮記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記得，安丘磐石鎮的養老女婿許大慶，那天披著晚霞騰云駕霧般歸來的情景，那天早飯后他騎自行車趕到許家村給叔叔祝壽，酒喝多了只好把自行車放在叔叔家徒步走回家，許大慶一走進天井就看見了媳婦曲麗華，她的身材纖細修長，這樣的好身材許家村找不出一個來，那天的曲麗娟身穿深藍色長褲桃紅色棉布罩褂，站在東墻根下忙著，她的左手輕輕撥弄著花枝花葉，右手舉著一個橙黃色噴壺對著花朵噴水，悠然自得物我兩忘。

夕陽給天井里的花草樹木涂抹上一層金光，夕陽下的風景如詩如畫。

“又在澆花了，我回來了?！痹S大慶大聲喊道。

“回來了好，自行車在哪兒？”曲麗華看見許大慶走路東倒西歪的樣子，她的笑臉沒了。

“自行車沒騎回來，叔叔不允許?！痹S大慶說完，扶著墻走進東屋，穿著鞋子爬上炕。

曲麗華把噴壺放到窗臺上，從容自若地走進東屋幫著許大慶脫掉鞋子，爬上大炕幫他躺到枕頭上又給他蓋好被子，掩上門到天井里接著澆花。

曲麗華天生愛花，花也愛她。小時候，她和小伙伴們在麥地田埂上挖野菜，別人沒有發現什么，曲麗華卻驚喜地發現了一棵婆婆丁菜，她趕忙蹲下身子用挖野菜的小鏟子小心翼翼挖出那棵婆婆丁菜，連根帶土移出來放到菜筐子里帶回家，當天晚上，皎潔的月光曲麗華把那棵婆婆丁菜栽種在天井里，第二天早晨她睜開眼就去看，那棵婆婆丁菜活了！過了一天又一天，婆婆丁菜長高了長壯了，開出了金燦燦的花朵，越開越旺相……曲麗華十歲那年跟著娘去姥姥家移來五棵地瓜花種在天井里，全都活了，開花的季節開出了艷麗的花，曲麗華聽女兒春花說，地瓜花還有個洋氣名字叫大麗花，大麗華是墨西哥的國花，曲麗華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春花兒子秋生，姐弟倆就讀于安丘磐石鎮學校，春花讀初一秋生讀小學四年級，地瓜花的花朵顏色分別是雪白、艷紅、淺粉、嫩黃、耦合色，過了一年又一年，五棵地瓜花變成了無數棵，花兒越開越美，晴空萬里，白云飄飄，碗口大的地瓜花開得朝氣蓬勃爭奇斗艷，將靠近東墻的那片天井裝扮的美輪美奐五彩繽紛，曲麗華睜開眼就來欣賞花兒，在她眼里每一朵花都像她生下來的一個孩子，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怎么看也看不夠怎么看都喜歡。

曲麗華的爹多年前突然走了，那個初春的早晨他一大早去地里扶著牛耕地，老牛突然一蹄子把曲麗華的爹踢暈了，他再沒醒過神來。時光如流水歲月如白駒過隙，眨眼功夫曲麗華的爹已經走了四十多年，曲麗華在田野里干活的時候經常想起爹，有什么用呢？爹已經化為腳下的泥土，曲麗華明白自己現在的任務是照顧好娘，去年冬天，八十多歲的娘積勞成疾住進了安丘磐石鎮醫院，曲麗華白天黑夜陪在娘身邊心甘情愿忙里忙外盡著女兒的那份孝心，生怕留下什么遺憾。

娘臨閉眼前和曲麗華絮絮叨叨掏心掏肺說了一夜，曲麗華安靜地聆聽，娘重點說了兩個內容，一個內容是夸獎許大慶是個好女婿，夸獎許大慶作為安丘磐石鎮第一個養老女婿，給全鎮現任和將來的養老女婿做出了好榜樣，娘說：

“從許大慶和曲麗華成親那天，從老天爺派來這個養老女婿，她總算挺直了腰桿，耳朵里再也聽不到四鄰五舍的風涼話，想當年，這些吃飽了撐的無所事事的四鄰五舍說起風涼話來多么難聽，聽聽她們說了些什么，她們說，麗華她娘，別看你養了四個閨女，四個閨女加起來頂不上一個兒，我不是瞎說，我說的大實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閨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咱不說養老，咱莊稼人怎么也能吃上口飯，咱單說老了入土的關鍵時刻，麗華她娘，你和麗華她爹老了入土的時候連個摔盆子的都沒有，咱安丘磐石鎮爹娘老了送往墓地之前先由兒子摔碎一個盆子，必須是兒子摔碎盆子，你沒個兒子誰能給你摔盆子呀，想想真可憐！還有就是每年的忌日墳清明節，也沒個添土燒紙的，嘖嘖嘖，太可憐了！麗華她娘，你說奇怪不奇怪，你怎么就生不出一個兒子來，你沒生下一個兒子，你就是生下七仙女也是個絕戶，老了就是一家老絕戶，感謝這些風涼話，這些風涼話大大地刺激了娘的斗志，娘打定主意從四個閨女里挑選一個招個倒插門養老女婿，四個閨女里曲麗華最善良，姐妹四個麗華年齡最小卻最懂事，打小聽爹娘的話，從來不招惹爹娘生氣，謝天謝地！麗華長大了果然招到一個養老女婿許大慶，這個人高馬大的養老女婿直接打臉那些等著看爹娘笑話的說四鄰五舍?！?/p>

娘囑咐的第二個內容是：

“麗華，記得供春曉和秋生讀書，再苦再累也要供倆孩子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讓這倆孩子用功念書，有朝一日掌握一項真本事，念書的同時一定記得好好做人！念到濟南青島念到上海北京，念出一個名堂來，你兩口子千萬別像咱安丘磐石鎮那些老財迷，一分錢攥在手里攥出火星子來也不舍得花錢供孩子上學，結果一代一代沒有長進，一代一代都是睜眼瞎，活得不像個人。

曲麗華抬手給娘攏攏頭發，安慰娘：“娘，你囑咐的我都記在心里，你快歇歇吧?！?/p>

娘把曲麗華的話直接當作耳旁風，她抓著曲麗華的手眉頭緊鎖有氣無力地說：“麗華，好閨女，有件事娘一直沒敢問你，你姐妹四個娘單單叫你招了養老女婿，你有沒有怨恨娘，娘對不起你！”

聽了娘的話曲麗華鼻子一酸，眼睛濕了，她忙說給娘：“娘，聽聽你都說些什么，我怎么會怨恨娘，我從來沒有怨恨娘，陪在娘的身邊是我的福氣?！?/p>

娘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她的聲音也像是變響亮了，娘高興地說“麗華真是娘的好閨女，娘沒有白心疼你，你該記得吧，你們姐妹四個娘最喜歡你最疼愛你，好吃的好喝的娘都給你留著，你最孝敬爹娘，有你在娘身邊更是娘的福氣，娘多想長命百歲永遠陪在你的身邊，可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娘能不能長命百歲老天爺自會安排，老天爺說了算……”

曲麗華的淚水已經悄悄地流下來，順著臉頰流進了嘴里，她抬起手來悄悄地擦干淚水，娘這輩子太累了，沒白沒黑地忙活，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每年過年四個閨女都穿新衣服，娘從來不穿新衣服，她不舍得給自己花一分錢，娘本來就很瘦，住進安丘磐石鎮醫院后更瘦了，前幾天查房，娘身高一米五九，體重三十三點五公斤，曲麗華的心一陣揪心的疼，我的親娘！你快安靜地歇歇吧，好好休息，老天爺保佑你長命百歲，我即使豁出命也要給你把病治好，曲麗華想到這里，堅定地輕聲打斷了娘的話：“娘，我怎么可能記恨你，我要是記恨你，我就不是人，你生了我養了我，給我做吃的做喝的，又幫我帶大兩個孩子，給我的倆孩子做吃的喝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老天爺會保佑你長命百歲！快閉上眼睛歇歇吧?！?/p>

病房里鴉雀無聲，只有掛在墻上的北極星牌石英鐘表滴滴噠噠地向著，聽了曲麗華的話，娘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天哪！娘這是怎么了，娘怎么哭了？不知道娘又想起了什么傷心的事情，碩大的淚珠順著娘的眼角悄悄流下來，有的流進了娘的嘴里，有的淌到了枕頭上上，曲麗華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白手帕輕輕給娘擦淚，曲麗華的心隱隱作疼。

謝天謝地！娘不再說話不再流淚，娘安詳地睡著了，曲麗華總算松了一口氣，大概過了一刻鐘，護士推著鐵制四輪車咕嚕咕嚕走進了病房，四輪車來到娘的床頭，核實好三張病床的病人住院號碼，低頭從四輪車里仔細取出白色透明的三層塑料藥盒，小心翼翼地擺放到床頭柜上，塑料藥盒里裝著娘吃的藥片，三層塑料盒自上而下分別清清楚楚寫著早中晚三個字。

護士在病房里利利索索地分發完藥，推著四輪車邁迅速出了病房，曲麗華提起暖水瓶到一樓水房打來開水，倒在玻璃杯里涼著等娘醒來喝，娘依然在舒服地睡夢中，曲麗華打開床頭柜低下的廚子拿出保溫飯盒，到二樓大食堂買來了早飯，小米粥，兩個煎雞蛋，芹菜豬肉餡包子，還有一小份咸菜，曲麗華剛擺好早飯，娘醒了，曲麗華扶著娘倚著被子坐好，拿出床底下的洗臉盆冷熱水倒進臉盆里兌成溫度適中，拿過搭在床欄桿上的白毛巾，浸在臉盆里濕透，擰了幾下，拿在手里輕輕擦著娘的臉頰，擦著娘布滿皺紋的額頭，曲麗華給娘擦完臉接著給娘洗手，娘的手瘦骨嶙峋，曲麗華觸摸著娘的手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她咬緊下嘴唇壓下了眼淚，用肥皂給娘洗干凈雙手，從床頭柜上拿起胖嘟嘟的友誼牌雪花膏瓶子，擰開，食指肚蘸一些搓到娘的手背上，娘雙手手掌搓幾下又搓到臉上，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熟悉的親切味道，有點兒甜有點兒香……那是母親的味道之一。洗干凈臉和手，曲麗華又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木梳給娘梳頭，娘的頭發全白了，頭發白花花，兒時記憶中娘的滿頭烏發找不到了，曲麗華又是一陣感慨一陣悲傷涌上心頭，但她迅速從心中清除了它們，曲麗華永遠記得娘的話，人這一輩子一定要想好，想好好就來。

曲麗華在病床上鋪平一塊白籠布，吃的喝的一樣樣擺到娘面前，曲麗華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著娘吃喝，娘吃的很滿足很幸福，好像她正在吃的不是粗茶淡飯，而是漢滿全席，曲麗華等著娘吃好了她再吃，雖然她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咕嚕叫，娘吃一會兒抬頭看看曲麗華的笑臉，娘，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娘真美，娘在哪個年齡階段都很美，白發加皺紋加笑容，組合成太陽底下最美麗的畫面，恍恍惚惚的曲麗華不禁感慨萬千，她的思緒飛到了久遠的昨日，時光如飛，昨日重現，往事歷歷在目栩栩如生，曲麗華懵懵懂懂記得，那是一個深冬的午后，調皮任性的曲麗華偷吃大草垛上的冰凌后肚子疼，娘二話沒說背起曲麗華就往外走，那時候曲麗華雖然只讀小學，但她屬于早長的類型，所以個子已齊到娘的肩膀，沒白沒黑的勞作折磨的娘身體瘦弱，曲麗華你真好意思呀，又不是肚子疼的不能走路，憑什么趴在娘的背上耍賴，鎖大門的時候，娘要求曲麗華下來稍等會兒，曲麗華雙手摟緊娘的脖子就是不聽，娘不再要求第二遍而是將腰低到最大限度，娘幾乎要把上身變成一張弓了，曲麗華舒舒服服地趴在娘的背上，娘彎著身子鎖好了大門，背著曲麗華一路快走，走在安丘磐石鎮的東西大街上，馬不停蹄氣喘吁吁走了十幾分鐘，從安丘磐石鎮大街最東頭走到最西頭，走進了安縣磐石鎮藥鋪，娘后仰著身子把曲麗華放到藥鋪的床上，床上鋪著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很整潔，一放下曲麗華，娘就從藍色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塊白手帕擦起汗來，娘累了滿頭滿臉的汗，和藹可親的醫生詢問了曲麗華的情況，曲麗華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笑了半天才停下來，原來她現在肚子不疼了，她說趴在娘的背上走出不遠，肚子就只有隱隱約約地疼，趴在俺娘的背上可倒舒坦，像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搖蕩，曲麗華穿著桃紅色的花棉襖，臉蛋紅樸樸的，一看就很健壯舒服，醫生一看沒事就打發曲麗華回家多喝熱水別再喝涼水，吃熱飯別吃涼飯，娘卻不放心，請求醫生最好給開些藥片吃，醫生就開了三天的消炎藥，娘從百寶囊一樣的棉襖口袋里拿出一塊藍手帕，解開，數出幾張毛票交給醫生買好藥……

“麗華，我吃飽了，你趁熱吃吧！”娘的話把曲麗華拉回到現實生活，她端過青水給娘吃下藥片，給娘穿好鞋子，扶著娘下了床，娘在病房里慢慢地走來走去，曲麗華利用這段時間把早飯吃了。

曲麗華到外面的公用水池洗干凈筷子碗，回到屋里陪著娘說了一會兒話，又陪著娘去了趟外面的共用衛生間，在長長的東西走廊里走了兩個來回，返回病房，娘倚著被子躺了一小會兒，突然跟曲麗華說：“麗華，你給娘洗洗腳?！丙惾A的心猛然沉重起來，娘這是頭一次請別人給她洗腳，娘一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即使八十多歲了，從不給別人添麻煩，娘的口頭禪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求人不如求己，娘為什么突然讓閨女給她洗腳？而且還是在醫院里，曲麗華想不明白，忐忑不安，她低頭看看床底下，只有一個洗臉盆，娘的洗臉盆哪能用來給娘洗腳，安丘磐石鎮無人不曉娘愛干凈。曲麗華心平氣和地跟娘說：“娘，晚上我給你洗腳，好不好？咱只有一個洗臉盆，晚上我去給你買個洗腳盆?！?/p>

娘明顯有些不高興了，“麗華，你打心底里不想給娘洗腳對不對？”

娘算是說對了，曲麗華確實打心底里不愿意給娘洗腳，她隱約聽到有個若有若無的聲音說：“曲麗華，你不能給娘洗腳，別洗，千萬別洗，你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你從沒給你親娘洗過腳，一次沒有半次也沒有，你動動腦子想一想，你娘這是躺在醫院雪白的床單上讓你給她洗腳，你就不想想這樣做正常嗎？三個字，不正常！這個腳不能洗，堅決不能洗?！?/p>

曲麗華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又聽到了娘說：“麗華，娘最疼愛的孩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快給娘洗個腳吧，娘覺得心里不清氣?！蹦餆o比誠摯、懇切地說。曲麗華聽了娘的話，她把心一橫——決不給娘洗腳，她和風細語地跟娘說：“娘，今天咱不洗腳了，咱不在醫院洗腳，等著娘治好了病，一回到家我馬上給你洗腳，好不好？”

娘瞇著眼睛躺在床上失望地說：“麗華，娘讓你給洗個腳就這么難嗎，你沒原來勤快了，你變懶了?！鼻惾A忙解釋：“娘，你誤會了，你不明白我的心，我不愿意在醫院里給娘洗腳?！?/p>

娘笑著問：“麗華，難道你是不舍得花錢給娘買個洗腳盆？娘這里有錢，娘給你錢去賣個洗腳盆?！蹦锍粤Φ刈饋?，右手伸進棉襖的內側口袋摸索著，摸出一塊黃綠格子手帕解開,里面包著花花綠綠的紙幣，疊得整整齊齊，最大的票額是五元，娘說：“麗華，拿些錢去給娘買個塑料洗腳盆，你想拿多少錢就拿多少?！?/p>

曲麗華自己有錢，她不可能連個塑料盆買不起，但她故意問娘：“娘，買個洗腳盆得花多少錢呀？”娘平靜地說：“我想花不了幾個錢，又不是金盆銀盆，不過是個塑料盆，快拿好錢買去吧?！?/p>

曲麗華拿了總共十元錢走出了病房，走進了安丘磐石鎮百貨商店，站在商店門口，曲麗華又開始猶豫不決：“這個洗腳盆我不能給娘買，我這是第一次給娘洗腳，第一次給娘洗腳在醫院里我認為不太吉利，我堅決不買這個洗腳盆，我堅決不在醫院里給娘洗第一次腳，娘病好了出院回到家里，我再給娘洗腳?！鼻惾A打定主意后，利利索索地返回到娘的身邊。

曲麗華兩手空空地站在娘面前，娘笑著問：“麗華，你給娘買的洗腳盆呢？”

曲麗華淡然一笑回答：“娘，真不巧，百貨商店今天關門一天，關門大吉盤點吧?！?娘噗嗤一聲笑了，笑完之后歡快地說：“麗華，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我猜你擔心今天給娘洗了腳，娘的病就治不好了，今后你再想給娘洗腳卻找不到娘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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