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色花籃：復活的月亮

春水流啊流春水向東流，卻流不走刻在一個人靈魂深處的記憶。四十多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瑞秋至今歷歷在目，那天晚上她哼著歌兒一推開宿舍門，耳朵里就飄進春麗脆若銀鈴的話語：“瑞秋你可回來了，我從傳達室給七里山幼兒園打過五遍電話，說你下班就走了，真有你的，看看窗外，月亮都爬上了樹梢?！?/p>

七里山幼兒園是瑞秋的實習單位，她每天上午準時到達那里做一天老師，下午乘坐公交車返回學校。今天公交車途經天橋站，瑞秋特意下車去逛天橋下的教育書店，直到書店關門才往學校趕，書店她沒有白逛，她買了一本《簡愛》。

瑞秋輕聲問春麗：“看你急的，什么事呀？”

“請仔細瞧瞧吧?！贝蝴悘目诖锾统鲆粡埣垪l遞在瑞秋手里。

瑞秋逐字逐句讀起來，每個字長得胖嘟嘟的，像一位小學生的字體：

小表姑：你好，我前天跟著劉叔到濟南學縫紉，我住在劉叔家里，我今天下午來到濟南園丁幼師找你，碰巧你去實習了，劉叔囑咐我天黑前回去，我得抓緊回他家，今天沒有見到你，心里有點兒失落，有機會我還會來找你，來之前我會給你寫封信，小表姑再見！祝你生活愉快，學習進步！月亮

“真是月亮來過嗎？”瑞秋大聲問春麗。

“當然真是月亮來過，等了你一下午?！贝蝴愓f。

瑞秋著急地問：“她吃飯了沒有？”

“放心吧，她吃飽喝足了，她看樣子像是餓壞了，我給她買的芹菜炒肉炸帶魚，饅頭加稀飯?！贝蝴愋χf。

“春麗，謝謝你！”瑞秋忙掏出飯票和菜票遞給春麗。

“真有你的，你這孩子，快收起來吧，這頓飯算我請月亮，瑞秋，哪天月亮再來，咱們三個到明星照相館照個合影，好不好？”

春麗來自德州，“你這孩子”是她的口頭語，瑞秋第一次聽她這樣說話很不習慣，后來聽到春麗和老鄉聊天，每次自然而然地彼此稱呼你這孩子，瑞秋才明白原來“你這孩子”是春麗的口頭語，而且是一個昵稱。

“嗨，你這孩子，怎么突然想到照個合影？”瑞秋笑著問春麗。

“因為，我希望到了頭發變白的年紀，可以翻翻照片看看月亮，月亮真美呀！”春麗幽幽地說。

月亮是瑞秋姑家大表哥的女兒。

瑞秋初中畢業后考取了濟南園丁幼師，一所省級中專學校，她是安丘磐石鎮阿洛村第一個考上學的女孩子。

開學前一天的傍晚，瑞秋獨自悄悄地來到村西的小河邊，默默地坐在光滑的大青石上發呆，落日溶金，西天邊的太陽像一個燃燒的大火球，河水潺潺地流著，夕陽的余輝在水面上歡蹦亂跳，流水好像在輕聲歌唱一首時間之歌——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

光陰似箭，時間過的真快呀，兩個月零三天后瑞秋年滿十六歲，說出來真是不可思議，迄今為止濰坊是瑞秋到達最遠的地方——她去參加濟南園丁幼師的面試，那一天，東方剛露出魚肚白，母親就輕手輕腳地做好了手搟雞蛋面，瑞秋和在北京大學讀書的二哥瑞祥洗涮完畢，母親把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上了飯桌，這一對年齡相差兩歲的兄妹默默地吃完了面，接著每人喝一碗母親特意做的香味撲鼻的菠菜湯，拿好錄取通知書和相關材料，兩個人走到阿洛村的南北大街東邊，乘坐通往濰坊市的最早一班長途汽車，提前一個小時趕到濰坊市教育局，找到了進行面試的教室，教室門口擺著一張課桌，坐在桌前的年輕女老師仔細檢查了瑞祥遞上的材料，瑞秋在簽到本上簽完字，兄妹二人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坐著耐心等待下一個進行的步驟，共有三十人參加面試，最終錄取十人，按照抽簽進行面試，瑞秋一把抽了個1 號，瑞祥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陪著瑞秋走進了教室，共有三位老師負責面試，兩男一女，都很年輕，精神抖擻，充滿著朝氣和正氣，其中一位稍微年長的女老師微笑著告訴瑞祥：請陪同人員在室外等待，瑞祥冷靜地奧了一聲緊接著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走出了教室，臨出教室前，他平靜地告訴瑞秋：瑞秋，放松，我相信你肯定行！瑞秋果然順利通過了面試，當她笑嘻嘻地走出來時，瑞祥驚喜地告訴瑞秋：呵呵，瑞秋唱歌很好聽，原來瑞秋面試的每一個內容，都被瑞祥隔著窗玻璃看在了眼里，瑞秋面試時唱的歌曲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當天傍晚兄妹二人歡天喜地地回到了家里，那一天可謂披星戴月異常疲憊，但一想到順利通過了面試，兄妹倆發自肺腑地高興，所有的付出都值得，瑞秋的家人都很高興，全阿洛村人都為之歡喜，瑞秋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當然，不論她高興還是悲傷，明天，她將乘坐火車去濟南園丁幼師讀書了，明天將是瑞秋第一次坐火車，她不知道坐在火車上是何感覺，她設想著，坐在火車上大概就像閉著眼睛坐在秋千板上的感覺吧……母親告訴鄰居的嬸子大娘，俺這個閨女瑞秋，從小沒出過遠門，明天將一翅子趔到濟南，真是太厲害了！咱全阿洛村找不出來第二個。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傳來，瑞秋順著聲音望去，月亮來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的確良襯衫，淺咖啡色長褲黑布鞋，肩膀上背著一個用各種花布拼起來的花書包，她騎著自行車徑直奔到瑞秋身邊停穩，跳下車來，那是一輛大金鹿牌自行車，自行車橫梁的油漆差不多剝落掉了。

月亮支好自行車，雙手握緊瑞秋的手，兩個人咯咯咯地笑著，并排坐到了河邊碩大的青石板上。

瑞秋笑著問月亮：“月亮，你怎么有空來了？”

月亮清脆悅耳的聲音像清澈的潺潺流水：“小表姑，我聽說你明天一大早去濟南，我忙不迭地趕來了，我有一件小禮物送給你，你閉上眼睛?！?/p>

瑞秋好奇地閉上了雙眼，刻片之后，她聽到月亮說：睜開眼睛。

瑞秋迅速睜開了眼睛，她驚喜地看到一條潔白如雪的白圍巾，純棉線的，是月亮從藍天上采下一朵白云變出來的嗎？圍巾十分漂亮，綴滿孔雀開屏的圖案，圍巾的兩頭垂著同色的漂亮流蘇，原來，白圍巾藏在月亮的花書包里。

月亮將圍巾塞到瑞秋懷里，恬靜地笑著說：“小表姑，喜歡嗎？我昨夜才鉤好的，明天你記得帶走，等到冬天圍著，濟南的冬天大概很冷吧?！?/p>

“喜歡，喜歡，真好看！”瑞秋圍好圍巾，柔軟、舒暢、溫暖，瑞秋似乎看到在沉寂的夜晚，月亮拿著單薄的鉤針專心忙碌的情景，一股暖流驀然涌上她的心頭，瑞秋取下圍巾塞給月亮真誠地說：“月亮，白圍巾你自己留著吧，面試的老師說過，濟南的冬天比咱濰坊暖和?！?/p>

月亮好像生氣了，她將圍巾重新塞進瑞秋懷里，漲紅了臉說：“小表姑，我猜你是嫌棄圍巾難看吧，不論好看難看，你得收下，你知道嗎？這是我這輩子鉤的第一條圍巾，你難道就不明白我的一番心意嗎，鉤圍巾的時候，我一邊鉤圍巾一邊想，我的小表姑瑞秋，她不光是阿洛村的驕傲，她是全安丘磐石鎮的驕傲，我奶奶說你第一次到鎮里，是去參加小學五年級數學邀請賽，考了全鎮第一名；你第一次去縣城，是參加全縣高中升學考試，又是全縣前十名?！?/p>

瑞秋打斷了月亮的話：“月亮，快別提去縣城參加高中升學考試了，都成為過去了，有什么好說的?！闭f這話的時候，瑞秋心里想的是，如果當時沒有全力以赴備考，肯定會少得不少分數，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讀安丘磐石鎮一中了。

月亮不愧是瑞秋的知己，她立即改換了談話內容，她誠心誠意地說：“小表姑，你到濟南想家的時候，你就趴在圍巾上聞聞，你會聞到棉花的味道，你會聞到河流的味道，你會聞到麥田的味道，你心里肯定會舒服些，明天你就要去濟南了，我真舍不得你，小表姑，濟南離咱安丘磐石鎮多遠？”

瑞秋笑著說：“有四百公里吧?！?/p>

“噢，那么遠呀！你肯定會想家?！痹铝劣挠牡乜粗魈实暮铀?，表情凝重。

瑞秋的眼睛突然濕潤起來，淚水在她眼眶里轉動，她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夕陽下的田野安詳靜謐，小河里的流水在嘩拉嘩拉地流淌，瑞秋心潮澎湃，月亮，你猜對了，到了濟南我肯定會想家，哪一個離開故鄉的人不想家呢？李白想家的時候寫下了流傳千古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疫€沒有離開家已經開始想家了，我獨自來到小河邊，就是想把家鄉的小河裝進心里，讓它陪著我去濟南，去遠方。

瑞祥八月底開學前特意叮囑父母，瑞秋九月十一號開學那天一定要有人送，原因是自己開學獨自前往，在北大校園里轉了半天才找到院系專業，瑞秋的父親體弱多病，母親沒有出過遠門，最后決定讓大伯送瑞秋去濟南，大伯曾經負責照顧從濟南來安丘磐石鎮的知青，他去過濟南好多次。

瑰麗的夕陽在瑞秋腳下的小野花上載歌載舞，瑞秋看著怒放的美麗小花，心想明天就要離開親愛的父親母親乘坐夢里的綠皮火車遠行，將看不到熟悉的五顏六色的美麗小花，看不到河邊纖弱卻明媚的燈芯草......想到這里，瑞秋再也控制不住涌上來的淚水，眼淚噼里啪拉落下來。

“小表姑，你咋哭了呀？”月亮雙手撫摸著麻花辮梢的大紅綢子蝴蝶花看著瑞秋，目光清澈美若春花。

瑞秋恍若夢中醒來，她抬起手裝模作樣地輕輕揉著眼睛說：“哎呀，剛才有個小毛毛飛進了我的眼睛，現在好了，沒事了?！闭f完，輕輕地擦掉淚水，沖著月亮故作輕松地一笑。

月亮開心地笑了，一笑起來，她臉蛋上的兩個酒窩使她更加美麗動人，“小表姑你說，你這一走，不知道咱倆猴年馬月能再見面？”

瑞秋樂觀自信地說：“等我放了寒假咱們見面，我每年都有寒暑假?！?/p>

月亮凝視著瑞秋的眼睛說：“太好了，我盼著，等你寒假回來和我說說濟南的美景，小表姑，我真羨慕你能繼續念書！我永遠不能念書了，我這輩子算是完蛋了?！?/p>

瑞秋看著月亮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種很深的疼自靈魂深處涌起，她強迫自己恢復平靜，真誠地勸說安慰著月亮：“月亮，樂觀起來吧，不能念書也不代表著世界末日，條條大路通羅馬，在田野里勞作別有一番樂趣，你答應我，無論今后發生什么事情，無論何時何地，你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照顧好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永遠記住，人身安全第一！”這些都是母親告訴瑞秋的，她把母親的教誨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現在輪到月亮哭了，瑞秋的話引出了月亮的眼淚，月亮哭了，她沉重的淚珠噼里啪啦掉下來，晶瑩若珍珠，像小鐵錘似的敲打著腳下的大地，更敲打著瑞秋的心，令她憂傷。腳下的泥土，故鄉熟悉親切的泥土，曾將兩個少女的淚珠珍藏于歲月的漫漫長河，靜悄悄的小河邊，淚珠的響聲蓋過了嘩嘩拉拉的流水聲，遮住了鳥兒的鳴唱。

月亮哭出了聲，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小表姑，我真眼饞你，等你畢業后留在城市工作，住著高樓大廈用著電燈電話，想象一下該有多美！哪像我，不管刮風下雨只能和土坷垃作伴，小表姑你不知道，自從離開校園，我天天夜里夢著上學，我夢著自己坐在書桌前聽老師講課，夢著在學校大操場跑步，哎，都怪我命不好，誰叫我攤上一個神經病的哥哥，想想也不能怪我哥哥，要怪就怪我自己吧！我天生不是讀書的命，我上課老走神，自習課上偷著鉤手套......小表姑你去濟南念書多美呀?！痹铝恋穆曇粼絹碓叫?，她終于止住了哭泣。

瑞秋使勁咬一下嘴唇，平靜地告訴月亮：“月亮，想不到退學你這么傷心，說心里話，如果可以替換，我真想讓你替我去濟南念書，我一點兒不愿意去濟南念書，去濟南我心里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我半點兒不稀罕，真的！你在夢里念書，我在夢里讀了安丘磐石鎮一中，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北京大學，我的初三班主任張老師說我是北大苗子，讀中專屈材料，我多想接著讀高中，縣教育局有政策規定，應屆初中畢業生放棄讀中專的，可以直接入讀安丘磐石鎮一中，理由是中專錄取分數全部高于安丘磐石鎮一中，月亮，我明天不去濟南了，定了，我決心已定，我決定放棄中專，我決定讀高中，今天回到家里我就把中專錄取通知書撕個稀巴碎，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我要破釜沉舟臥薪嘗膽讀高中，考上遠方的大學，我要到遠方去，我要到比濟南更遠的遠方去！”

月亮聽得目瞪口呆，她醒過神來后，向瑞秋傾訴著肺腑之言。

小河里的流水自由自在地流淌，流向遠方，把月亮的話流向歲月深處，月亮說的每一個字都銘記在瑞秋的心田：“小表姑，不行不行，不去濟南讀書要不得！多可惜呀，你可千萬別心血來潮，誰敢保證你高中畢業后肯定考上大學？難道你沒有聽說嗎，好多初中階段名列前茅的女孩子讀高中就不行了，萬一你高中畢業后名落孫山怎么辦？到時候你會后悔的，世上可沒有賣后悔藥的，小表姑，你是阿洛村第一個考上學的女孩子，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千萬別犯暈，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哪個鄉村女孩子不羨慕你呀?！?/p>

瑞秋告訴月亮：“只要念高中，名落孫山我不后悔，決不后悔！大不了加入農民大軍修理地球，’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腋赊r活累了時，就坐在小河邊看夕陽，夕陽下的小河多美呀，美若仙境，如詩如畫，如夢如幻，我一輩子也看不夠?！?/p>

“看把你能的！”月亮撲哧一聲笑了，她轉過身雙手再次握緊瑞秋的雙手，笑嘻嘻地說：“小表姑你快醒醒吧，別說夢話了，咱倆來想象一下明天的情景，明天，你和大舅姥爺坐在綠皮火車上，那神奇的大火車我只在電影里見過，至今不知道它的真模樣，火車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在大地上轟隆轟隆響著向前奔跑，窗外的風景眼花繚亂，你一路看著陌生的風景不知不覺到了濟南站，你將看到我只有夢里見到的美景，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說一千道一萬，我天生的下莊戶命，你天生的讀書命，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小表姑，龍生九子各自有命，我認命了！來，咱倆拉鉤，從明天開始，我拋棄關于讀書的私心雜念老老實實當農民，你放寬心高高興興去讀書！”

說到這里，月亮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感染了瑞秋，她也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兩個人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終于笑夠了，月亮笑咪咪地看著瑞秋說：“小表姑，咱倆一起來唱首歌吧，唱泉水叮咚響，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準備——唱！”

月亮起了頭，瑞秋興奮地加入了合唱：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

泉水叮咚響

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

來到我身旁

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去

唱著歌兒彈著琴弦

流向遠方......

她們唱呀唱呀，歌聲帶走了瑞秋的離愁帶走了月亮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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