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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大門檻上,眼睛望著躺在床上的父親,聽著從床上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息,在嘔吐似的“哇,哇”聲中,把粘痰,鼻涕連同淚水一起甩在家里的土地上,喉嚨里和嘴里的粘液怎么也吐不干凈。這種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父親的五臟六腑從胸膛里掏出來。
父親的每一輪咳嗽剛剛平息,緊接著他就半閉著眼睛,似乎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狀態,好幾次,我都以為父親死了。
我還不知道病一旦發展成慢性已成無藥可治了,我只知道在父親還算年輕,還算年富力強的年紀,他就突然戒煙了,只有每年過年放炮的時候,才能看見父親點上一支煙,淺淺地吸上兩口,用著了的煙頭去點鞭炮的火線,炮聲響起的那一瞬間,父親喉嚨深處就有東西要出來作祟了,只不過它們被炮聲蓋住了,全部的炮聲蓋住了。
接下來的日子瑣碎而漫長。
在瑣碎和漫長中,我上到了小學二年級。有一天,父親將家里的火叉子扔給我,又給我一盒火柴,說:“伢啊,你也大了,應該干點活了,家里的鍋以后就交給你了?!?/p>
“不,我不干,我要去找愛麗玩!”我抗議地說。
“人家愛麗有大有媽,不需要她愛麗干。你也大了,你爸爸老了,你是個女孩子,女孩子不學著燒鍋,將來你還能在待一輩子讓你爸爸養活你?我們這個窮家薄業我還能撐多久不知道!你爸爸一個人不容易啊,你要幫著我一塊撐下去?!?/p>
我聽完沉默了,我知道父親說得都對,我早就朦朧地感到這一天要來的,沒想到來的這么突然!這么快!
就這樣,我那充滿無限歡樂的日月過去了,我從此便開始了一個農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
是??!農民家的孩子,人生第一堂課就是勞動!早在更早以前我似乎無意但實際有意地把自己早已置身在勞動之中了,那時,父親還沒明確表示我一定要從事某一項勞動罷了。
漸漸地,我從家里轉到田里,我除了不蓋房子架大梁,我從挑水、修牛棚到插秧、收割、賣糧食,一切勞動都在我能力范圍外參與了進去,這勞動的過程自然不好受,心里一直都很抵觸。
父親是打算將我培養成合格的農民——接他的班。父親不敢指望我讀書能讀到如何,搞不好他哪一天供不起我了,我下來做農民起碼餓不死我,你們想想,我這做農民的父親能有多大本事呢?
真正意義上我認為自己是農民,踏實地跟著去勞動到成為主要勞動力,最后主動承擔起大多勞動,大概是父親從牛背上摔下來的那次,摔斷了父親兩根肋骨開始。
那次事故是我們家的大災難,可怕的大災難。父親連醫院都不敢去,我說過白衣天使在父親眼里太過專業了——怕花錢。那年,蔡大還沒去縣城里,父親就在蔡大那里拿了點止疼藥,回到家把家里不穿的衣服找出來剪成一條條布條,在肋骨部位固定放兩塊竹板用布條結結實實地纏上好幾圈,這么傳統的療養法被我大字不識的地地道道的農民父親繼承了過來,結局毋容置疑,父親花了好幾個月才徹底把那兩根斷肋骨養得嚴絲合縫。
那幾個月也讓我過得相當艱難,實話說父親有點郁,他摔斷肋骨的第一天,不知是疼得還是嚇得在床上哀鳴了一整天,父親幾乎是一邊啜泣,一邊又心有不甘地對我說:“這樣下去,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沒什么大不了,死了剛好也是解脫,我活著也是活受罪,我是擔心你沒人管了,撈不好你也是死路一條,我還沒把你養大成人,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管好自己,能讀書繼續讀書,讀不了書下來勞動養活自己?!?/p>
那幾個月我痛苦得有些麻木了,我心里還莫名其妙燃起了一絲絲恨意,隱隱約約地恨著身邊的每一個過得比好的那些人,是刺激,沒錯,那些人刺激到我了。我第一個是恨把我生下來又無情丟掉我的親生父母,我再恨躺在床上哀鳴無能的這個我叫了十多年父親的人,明明沒有能力撫養我非逞能撫養我,最后我還恨上了我自己,為什么我還活著呢?
同理以上,父親認定他長期以來都在承受著苦難,而我是他造成苦難的罪魁禍首,時間長了,我也認為父親的痛苦是我造成的。從我記事起,父親只要生病了,受傷了,身體和心理受到磋磨到撐不過去的時候,父親就開始歇斯底里地朝我發泄著滿心的委屈,焦躁、不安和不冷靜。而我能做只有是不說一句話,自覺地做點我能做的事情等父親好起來,我知道父親好起來了,我和這個家才會跟著好起來?,F在我再想那時的我家的狀況對還是孩子的我確實太殘忍了,過分苛刻的要求對我是不公平的,父親在那樣的情況下很難算上一個合格的父親。
事后父親臉上有些許歉意,恰恰是這些許歉意使我們爺倆無論到什么地步,哪怕那狂風暴雨不管來得多猛烈,但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每次都像雨后晴空上的彩虹讓人忘記肆虐留過多少痕跡,這就是我和父親之間的默契,也是我們每次都能和平 演變的重要因素。
用血和淚換來的成長是刻骨銘心的,是猝不及防的,更是孤獨的,在我身上,時間和人要知道都不允許我慢慢成長,殘酷的現實需要快速成長起來,父親需要我盡早承擔起來,這樣的成長是被強行塑造,同樣也是自我強行塑造,不管是被塑造還是自我塑造,這種塑造都是痛苦的,不安的。當時的情節真是令我終身難忘,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讓我控制不住地滿面淚流。
自從我成了家的主要勞動力開始,生命好幾次就在成長途中戛然而止了,現在想起來都讓我膽戰心驚,頭皮忍不住一頓發麻,后怕的要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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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傍晚又熱又燥,有一回,父親牽著大牯牛領著我去池塘歪牛汪,一旁牛在歪牛汪,另一旁我和父親站在塘埂上洗澡,父親把曬了一整天的塘水用毛巾捧起來讓我身上撩,激得我直打哆嗦順便把很多事情一下子看得明明白白,我也把塘底看得一清二楚,好在父親反應夠快一把把我從塘里撈了起來,晚上一會兒,我滾遠了,想撈都撈不到了,我差點又成了村里矚目的焦點。
父親把一車子糧食碼好架在牛身上,我聽父親指揮只管扶穩車把手,鬼神神差我聽父親說一點力氣不用我出,父親在前面牽著牛走,一車的糧食不是頭重就是腳輕,不是把我掀得雙腳離地,就是一車的糧食全壓在我身上,我和一車的糧食就是蹺蹺板的兩頭一樣,水火不容,勢不均沒力敵。
晚上回去躺在床上,身上就像被皮鞭子抽得一樣疼,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俗話說:人窮氣短。這是沒辦法的事,只能睡一覺起來接著干唄!
春收和秋收的晚上,我常常跟著父親睡在晾曬場上,盯著場上堆著糧食防止夜里被賊盯上,前半夜,每家的晾曬場上全是大人和小孩說話聲,大人們看的是糧食,小孩除了看糧食啥都看,尤其不會錯過天上那最亮的星星和月亮,我聽見大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著古老的神話,月亮上住著嫦娥和玉兔,吳剛折桂的故事,我問父親: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和玉兔嗎?
父親厭惡地望了望世間里黑糊糊的一團,—甩頭說,嗯,差不多是有。
待到后半夜,天完全黑嚴以后,豐收勞苦的人們早早地睡下,沒人會注意夜晚會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偶爾能聽見小孩搖醒大人說要去拉屎撒尿。
我是被父親搖醒的,父親好像在我耳邊偷偷摸摸地說:我去偷幾個西瓜回來給你吃,好好把糧食看好。我好像是揉著朦朦朧朧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點頭,父親有了我的配合才放下心離開。
過去家里的自留地都不夠種糧食賣錢的,誰還會在自留地上種瓜類水果這種奢侈品,恨不得在菜園子里都種上水稻。這種不同像一個老農民在他的土地上點上玉米,小麥這些賴以生存的主糧后,又在田頭地上捎帶著栽上點豆角,黃瓜之類的副食一樣。主食是活命的必須,副食則是在有了主食以后對生活的奢侈。實話說,父親壓根就想也不敢想這種奢侈,他的腦子還想不到那么遠,眼目前的生活都夠他費盡心思了。所以我吃過的西瓜十個有九個是父親從地里偷來的,那九個瓜我只要能吃進肚子再順利拉出,我才不管是誰家這么倒霉丟了瓜。真的,我說真的,我的父親真的真的真的很愛我!
我承認父親不種這些個奢侈品還有另外一個目的——欺騙某些個領導的眼珠子,讓他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家這個貧困戶確實沒有吃得上奢侈品的事實,不像一些人家大嚼大咽的生活習慣還能夠上貧困戶的標準,大概只有我家這種真正的貧窮困苦更懂得遮遮掩掩不漏聲色不惹人耳目的重要性。
有一回,父親借著月光看了一眼躺在涼床上熟睡的我,一句話沒留直愣愣地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父親走后沒一會兒,我聽見不遠處有車子轟隆轟隆駛來的聲音,我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就讓剛才發出轟隆聲音的車子連人帶床撞翻了。沒錯,我躺在床上出了一場車禍,起因是一輛中型貨車走夜路沒注意誰家把涼床放在馬路當中,床上還躺了一個無邪天真的小丫頭,我是不記得我有沒有被撞暈了向,我能聽見聲音,眼睛也睜開了,就是沒辦法從地上爬起來。
那司機師傅也嚇壞了,隱約中他把我家那張被他撞翻的涼床挪離路邊,又把我抱起來輕輕地放在床上詢問我的情況,我暈暈乎乎地不知道他說了什么。還好,司機不是那肇事逃逸的人,臨走前留了點錢,還留了他的電話紙,父親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反正我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醒來后直到現在我也沒覺得那場莫名其妙不真實的車禍到底有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后遺癥。
車禍那段記憶現在回憶起來真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這點父親也給不了我答案,父親那晚去地里偷西瓜了,我好像從那天確定了,天上可能真的有菩薩,如若沒有菩薩保佑,多少條小命也不夠我這樣折騰。
以前村里人經常當著我面嘀咕父親,她大大是我們村最快活的老頭,手上不缺錢使,丫頭也大了,享丫頭的福氣了,辛苦一趟也是值得。
我承認家里因為父親那幾年販牛加上在土地上精耕細作確實積攢了一點錢,多了不敢說,萬元戶肯定是沒問題,當然了,在2000年,父親這個萬元戶離城里人的標準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但在農村算是了不得了。也因為這我也常調侃父親,過去你是個貨真價實的萬元戶,這些年過去了,你雖然還是過去那個萬元戶,只可惜是個過期的萬元戶咯。
自從父親成了冒尖戶,成了萬元戶,家里也大搖大擺地添置了一輛廂式三輪車,還是我們整個村里第一家購買這種樣式的三輪車,專門用來托運糧食的,從此我不用再當牛做馬似的用板車托運糧食了,只是勞動還是苦的,但能少苦一點是一點。
父親的節儉是出了名的苦自己,在我參加工作以前,我們爺倆一年到頭也穿不到幾件新衣服,穿著和吃喝基本一致,父親深刻地體會到了安全的真理,在這種真理的指導下,我們爺倆的衣著打扮一定要不顯山不露水,最好有點破破爛爛最好能咯應人家的眼睛。我的衣服都是撿親戚家小孩不穿的舊衣服鞋子來穿,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再不然就是男式的。
我常常穿衣沒有自己的風格,這完全取決于這些舊衣物的第一人主人的穿衣風格,在女孩子愛美的黃金時節,我是完全沒有自信的,男生的目光從來沒在我身上停留過,我知道家里攢錢不容易,每一分錢都要用到實處,我也只能克制生存需求以外的需求。
我記得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胸罩,還是我大姑眾多兒媳婦中的一個媳婦穿過的,而且還不是特地給我的,是順帶腳稍過來的,確實這個東西對于我還沒發育起來的身體有點多余。十幾年過去了,我一次也沒穿過那個老式的很大碼的二手胸罩,前年我無意間把它給翻了出來,我手里抖著它,明知故問地問自己,這種東西怎么還在?就算是個新的,那也得有這樣的豐滿的乳房??!我像燙手山芋似的,把十幾年前的胸罩丟進了現代的垃圾桶里,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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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人的首要任務,終身事業是把土地伺候好,土地是他們的臉面,是他們的榮耀,是他們的根!能不能端好手里的飯碗,除了靠老天爺,其次就要靠莊稼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土地上勤勞地精耕細作,這一點上,父親在莊稼行里是一把好手。
父親在土地上的那種精通??b密和自信不亞于工廠里一個熟練的八級工人。種莊稼除了一身蠻力,還要有經驗和耐心,什么莊稼宜早不宜晚,什么莊稼宜晚不宜早,全是莊稼人在土地里勞作得出來的經驗,從來都不是從書上學到的。
春天,萬物復蘇的季節,很多農事都還沒開始,往往這個時候人們都是在家自由活動,找一些娛樂活動打發時間,婦女們坐在一塊聊八卦,圍繞的話題則是男人和小孩,男人們愛打麻將,通宵達旦地打。直到清明節后都是如此。不管是土地勞作還是外出打工,這個時候都不是最好的選擇,天氣依然寒冷,所有生命都蓄勢待發。
清明節一過,父親就把稻種泡上了,等到種子快冒芽的時候喊上我一起田里育苗,每次出發前我都要往口袋里塞上一把瓜子花生,一邊下地一邊吃。我到了田里,我先不急不慢地找個地方蹲著或站著的姿勢把口袋里的瓜子花生吃完再說。主要我貪吃那會兒還用不到我,父親先要拼整出一塊長方形模子,他要在這個模子里澆筑一層厚厚的爛泥巴,還要潑灑一遍水,再用木推子把泥巴推平推光滑,最后再均勻地把要冒芽的稻種撒在上面。這幾道工序就已經花去一個下午的時間,我肚子里的瓜子花生都要消化完了,勞動人民就是容易餓,我和父親兩個人配合把竹篾子兩頭插在模子兩邊形成一個個拱門,然后在拱門上鋪蓋一層薄膜,最后在鏟上泥土把薄膜周圍壓緊壓實保證里面密不透風,為的就是給里面的種子起到保暖的作用。
這個時間內,每家都是這么育苗,或者或后相差不了幾天。臨走前,我總要跨過兩個田埂去陽健家的藕田里才上幾朵荷花荷葉,荷葉頂在頭上往家輕快地走去。
等上個把兩個禮拜,我會跟著父親去查看那些小種子們發芽情況,這個時候的苗棚從外面往里面滿是水汽什么都看不見。你只要用手在薄膜上找一個你喜歡的地方輕輕地彈一彈,那一塊薄膜里面的水汽會立馬形成水珠快速散開落下,這樣你在往里面看就能看清楚了。一小片綠油油鮮嫩嫩的小苗子長得確實可愛,就這么一小塊模子的秧苗能結結實實栽夠五畝地是我家一年大多數的收入來源,手里心里的糧食全都來則這些小苗子,父親那瘦瘦黑黑的臉上再也撐不住地滲出許多笑紋來,從父親臉上的笑紋仿佛已經看到豐收的喜悅,把薄膜揭起來一部分能感受到里面的熱氣拂面而來,小苗子們得離開溫室了。
等到這些小苗子們長到差不多有半扎長的時候就可以育小秧了,父親先把留育小秧的水田放滿水使牛耕一遍撒上化肥再耙一遍,父親先用鐵鍬把秧苗鏟起來鋪放在笸籮里從田埂上推到水田里,我把笸籮拽到自己的身邊,要輕輕從里面取出小秧苗撕開一塊一塊整齊細密地放在田里,都不需要出力往土里栽,只要連苗帶土放在田里可以成活,父親說如果是栽下去到時候拔秧就要費勁了,農民伯伯們在土地上精明就像是在一盤下象棋或者圍棋總能想到后面好幾步棋子怎么走好,放眼望去,田野里全是勤勞可愛的農民伯伯們!
早晨越來越暖和,太陽到了中午甚至有一點熱力,這個時候,所有的花草樹木都煥然一新,空氣里飄散的全是梔子花香,沒人走的地方早已雜草叢生,胡楊樹柳樹枝葉繁茂,槐樹早已花朵盛開,還沒來得及享用花骨朵已經開全了,每家的菜園子都種上了應季的瓜果蔬菜。
勞動節的時候,所有喬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葉片,小麥不再拔節。莊稼人的農忙就算正式拉開帷幕,我的農忙也在這個時候開始了,搶收麥子。我開始下地勞動已經有了收割機,不再用鐮刀早起帶晚手工收割了,與其說搶收麥子不如說在和收割機搶時間,開鐮倒成了倒在地里的麥子的儀式,這些個被風雨吹打倒在地里的麥子要用鐮刀割起來扔在沒有倒的麥上上面一塊進收割機里。我和父親早已準備好口袋和扎袋繩等在一旁,收割機停止收割我們馬上要爭分奪秒地裝進袋子里扎緊,很多時候收割師傅可不會等我們一袋一袋裝,戶里那么多麥田等著收割呢。
那幾天,外地的收割機計算好時間像蜻蜓交尾是的,親密的連在一起,徐徐地下地了。我和父親在田里鋪上一張又寬又厚的塑料膜,讓收割師傅手指點下按鈕,瞬間,飽滿的麥子從收割機的儲蓄倉里一股腦地全倒在塑料膜上。我負責裝袋,父親負責往家里的場地上運,等到我們把眼前已經收割完的麥子全部運回家,我和父親又趕著去另外一塊麥田等著。這樣相同流程搶收要個兩三天,緊鑼密鼓的兩三天,曬干、揚灰、裝袋、蓄好,再來個七八天,那十多天是農村最忙碌也是最喜悅的日子,但我的開心是事后的,因為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沾床就著,白天根本想不起來喜悅。
為此,父親看見那個唉唉叫的樣子,實在是看不過去了,父親就經常拿話糾正我,說:“小孩子哪來的腰?小小年紀還腰酸背痛?!蔽冶桓赣H這句古訓說的啞口無言,等到我下地割麥子就故意把鐮刀別再腰上,父親看我那個架勢問我:“干嘛把練到別再腰上?“我雙手掐腰神氣地問父親:“不是說我沒腰嗎?”
搶收麥子的勞累還沒緩好,新一輪勞作又開始了,村里很多人是收割麥子和栽秧一塊進行的。我家就不行,我家勞動力少,我和父親都是一樣一樣來,結束一樣勞動開始一樣勞動。
麥子剛進倉,父親已經迫不及待掛上犁起早貪黑有條不紊地把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父親在田里咿呀啦呀拖得長長的引子傳遍整個田野,我知道那是父親站在耙上唱歌給牛聽。一來是寬慰它的辛勞,二來是鼓舞它賣力向前沖。
我吃好早飯夾著干稻草下地拔秧,拔秧也需要技巧,父親教我拔秧要一棵一棵拔,這樣栽的時候不用再用手撕著栽了,只需要一個手拓出一個手接過來就能栽,父親教我捆秧把前要把秧上的泥土揣洗干凈,為的是挑得多挑得省力,捆秧把用的正是干稻草,我不得不佩服古代的詩人,一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詮釋了我手里的稻草和秧苗。
我栽秧的速度已經可以和戶里任何婦女比了,要說那個時候我是什么都不怕,就最怕眼丈秧田了,我每次下秧田前都用眼睛打量一下田的面積,心想這么大的田什么時候才能栽完?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沒信心,我的唉聲嘆氣和嘀咕總逃不過父親的耳朵,但父親的嘀咕極有煽動性,他說:“栽秧不能往后看,你越看越害怕?!?/p>
我問父親:“為什么?”
父親老于世故地說:“什么為什么?眼睛是王八蛋,手是好漢唄?!?/p>
有一回,我記得在我上初一的那一年吧。我在學校宿舍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聽見樓下有人喊我,那是父親的聲音,我起先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父親根本不可能半夜三更在學校的女生宿舍樓底下大呼小叫,可父親的聲音并未消失在我的夢里,我從夢中一激地醒了。是真的,父親真的在樓底下,我趕緊穿好衣服跑下樓,扒開一樓進門處的大鐵門,通過門縫我喊來父親問他怎么了?
你們猜怎么著?父親是來喊我回家栽秧,我當時簡直是氣死了,他的大呼小叫打擾了我的睡眠,同時也打擾了其他人,好在那個時間里樓里的人睡得都死,加上在我及時喊住了父親,總算沒有鬧出大動靜。我望著父親穿著滿是泥巴的衣服,褲腳還半卷著,我實在不忍心再朝他發火。我轉身來到宿管老師的宿舍門口硬著頭皮在凌晨最好睡的時間里敲響了她家的門,宿管老師披著衫子羅著身子開了門好奇地問我:“什么事情?”
“我現在要回趟家?!庇捎趧偛派赣H的氣還沒消下去,我口氣很硬地對宿管老師說。
宿管老師有點奇怪,她問我:“為什么這半夜要回家?”
我指了指鐵門那一邊的人,說:”你問他!剛才的聲音就是他喊的,他來喊我回家栽秧?!?/p>
我是真想替宿管老師把那句話罵出來:“神經??!兩個神經??!”
果真就很費事。我坐在父親的三輪車上始終沒能把氣消下去,父親和我說話,我一概裝聾作啞不理他?;氐郊椅矣痔稍诖采纤藘蓚€小時,四點鐘被父親喊起來吃了頓早飯,我匆匆忙忙對付了幾口把碗咣地摔在飯桌上,我火氣很大地沖到地里。父親被我遠遠地還甩在飯桌邊上被我的火氣嚇了一跳。
不到五點的天色已經麻麻亮了,我故意把秧栽得飛快,故意和父親拉開距離,我故意在田里弄出很大的動靜,好像要把其他不該出現的聲音全都壓下去,父親自然知道我故意做這些為了什么,父親低著頭彎著腰被我的動作弄得有些生氣,說:”你以為我想半夜跑到你學校找你?我知道我給你丟人了,我不是沒辦法了嘛,今天不把這塊田栽好,田里的水都要滲干了,我一個人要能栽完我何苦勞煩你?”
我聽得見父親說的每一個字,我怎能不知道他不容易,沒辦法了,但是我就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說不上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此時此刻,田里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撅著屁股賣力地載著秧,我家這塊田里發出栽秧發出的“咚、咚”的聲音可以說是響徹整個田野。我們差不多栽到太陽冒出來了,婦女們才懶洋洋地從家里走出來集合在唯一一條通向田里的路上,她們遠遠看見我先是疑惑,疑惑我為什么不上學這么早下地栽秧,她們轉念一想奇怪歸奇怪但符合我家的情況,她們七嘴八舌笑瞇瞇地對父親一頓夸獎:“你這個老頭真享福,丫頭這么勤快,天不亮把田栽的差不多了,我們都不如她?!?/p>
經過一夜的折騰,父親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父親只是起身轉向對婦女們點點頭,嗯嗯呀呀地應付了兩聲,馬上又轉身繼續低著頭彎著腰不急不慢地栽著秧。遠遠地還能聽見婦女不住嘴地夸贊:“好孩子,這丫頭將來是個好受苦人!”
隔天周末我再回家對前天夜里父親在學校宿舍樓底下大呼小叫一通已經不放在心上了,完全消氣了后我還合理地給自己找了一個合理的理解。父親的的確確不容易,那我能多干點就多干點,又不會死人,父親還能少干一點。我周五晚上睡了一個很香很香的覺,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吃了早飯,步伐輕松愉快地又下地了。
那是最后一塊秧田了,父親已經把秧把全部拋好了,只多不少的秧把,所以我就要栽得細密些,這就意味著一天栽完要下足功夫,倒不是為了產量能更高,僅僅為了不浪費它們辛苦長一趟。我想的是我和父親兩個人賣力點栽,早點栽完也能早點休息。
我和父親吭哧吭哧栽了一半,父親卻說他血壓有些壓不住要回家歇上一會兒,我就一個人栽到太陽快落山了,父親姍姍來遲還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以為父親這段時間累著了,我還一邊栽秧一邊擔憂他的身體,看見他來了,我還有些不放心,我問父親:“血壓下去了?不舒服就別來了?!?/p>
父親那種壞兮兮的笑有點兒麻煩,說:“我麻將結束得早。所以我過來看看你?!?/p>
父親的笑讓我很窩火,我沖著站在田埂上的父親大呼小叫如同那夜他站在我宿舍樓下大呼小叫的作用是一樣的:“你就是地主,我就是被你剝削的長工,你怎么好意思呢?還騙我說血壓上來了,我這都快栽完了,你倒是出現了。你干脆在家多打一時麻將呀。要么干脆就別來了,我心里還舒服些呢,你故意來氣我的吧?”
哈哈哈......我本來是不來的,人家說我你丫頭還在田里栽秧,你老頭真享福還在家打麻將,我過意不去這不過來望望你,父親始終是嬉皮笑臉的。
一旁正在栽秧的康琳媽媽聽見了,她一個旁觀者可以說的是一針見血:“你太能干了,你爸爸知道他不來,你也能一個人把秧栽完,他不知道舒服嗎?”田里其他人都在笑,父親也在站田埂上笑,我氣得肚子疼,攤上他這樣的父親簡直搞不好了。
入夏不久,一般是農歷五月,我的農忙隨著我最后一塊秧田栽完了短暫地結束了。父親卻不能停下休息,他還有點玉米任務基本上和栽秧一個時間,點玉米基本靠父親一個人,擱在他們莊稼人偷懶以前呢,父親的眼睛就像一把尺,鋤出來的坑距離大小剛剛好,我跟在他后頭盡量把玉米籽種不偏不露點在土坑中間再補上一個不輕不重的腳印。后來莊戶人都偷懶圖省事,把玉米籽種用播撒的方式種下去,父親掛好犁犁好地,玉米籽種和肥料均勻地拌好,這和他后面播種麥子籽種一模一樣撒到每寸土地上,撒完再使牛耙一遍這就相當于把土蓋在種子上面了。玉米全部種完了,還不算完,父親還要彎著腰在田里賣力攉田溝,那一塊大田里能看見是有一條條深溝,這種溝是防止有淹水排不出去,淹了莊稼,這個攉田溝是個技術活,那時我還沒有掌握這項技術,所以都是父親一個人完成。
莊戶人都像約好的似的,在稻子開花的那幾天,每天都要去田里查看莊稼的長勢,這個時候很關鍵不能缺水不能缺肥不能有雜草任何能影響稻子收成的因素存在。從栽秧到收割這中間根據不同長勢及時撒肥,拔穗前尤其不能缺水,這是為什么稻子前有一個水字了,白天開閘放水,半夜去瞧水,每家每戶得保證自家的每一塊稻田都吃到了水。
瞧水是要犧牲整夜的睡眠時刻盯著,白天黑夜地瞧著,不浪費一滴水也不少吃一滴水。有的人壞心眼子,自家的田里吸飽水不管下頭的田把缺口關上,所以,即便是半夜在田里也不耽誤大人們吵嘴干仗,不管平時在一塊玩得多好,也不管你是我大爺,還是我是你侄兒,水還沒進來你就把缺口關了,那就是要罵娘掄拳頭的,這就是愛恨分明且樸實的農民,無論到什么時候都是如此。
從小暑到大暑這段時光里是農村莊稼人最為繁忙的季節。在這些日子里,莊稼人常常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所有的秋田要連著鋤幾遍草,同時還要施關鍵性的一次肥料。立秋過后,那時百草結籽,收成好壞已成定局,想彌補點什么都來不及了。
大暑到立秋前這一段時光,農村除了蚊子多得能吃人,除了家里到傍晚爬進癩蛤蟆,還是很有趣的。晚上把涼床搬到門口乘涼,點上蚊香,躺在床上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皎潔的月亮,看地上那細碎的月光,聽田里傳來青蛙和蛐蛐的叫聲,叫聲此起彼伏,一陣起又一陣落,像極了正在經歷一場焦灼的賽事。
有人爬上自家房頂上乘涼,這個時候誰家說了什么,仔細聽能聽出他們在講什么,有人講鬼故事,有人講神話故事,還有人八卦誰誰誰的風流韻事,特別起勁。小孩就著滿地細碎的月光相互串著門,跑來跑去根本不覺得熱。田野里是一片一大片的螢火蟲帶著黃綠色的閃光飛來飛去,像一盞盞“小燈籠”,有幾只不怕人的螢火蟲離開隊伍飛往人群,飛到我們身邊,飛到我們的房子里,只要隨手抓住一只就可以看見是它們的屁股一閃一閃在發光。
秋天一到,樹上的葉子很快會由油綠變成橙黃,地上的雜草也很快進入最成熟階段,人們走路帶動著它們的種子奔向大地,它們也漸漸地覆蓋在這大地上。門前的桂樹傳來喜訊,桂花盛開,香氣濃郁,微風輕輕吹著樹葉跟著搖擺帶動成熟的桂花飄落在地上,人們都往一個方向走去,那是收獲的方向。
走在忙碌而又有收獲的路上,人們的腳步不由控制地鏗鏘有力,望著田里成片成片金黃的稻子,稻子的味道和秧苗的味道相似但不一樣,稻子是更成熟的香味,草屑滿天飛揚落在人們身上,頭發上,從脖子鉆進衣服里癢得人們騰不出手去抓,機器的轟隆聲蓋過了人們的笑聲,但蓋不住人們臉上的笑紋。
望著曬場上堆滿了沉甸甸金燦燦的稻谷,光著腳踩在稻谷上拿木推子推開,咯吱咯吱的聲音,散開的聲音。豐收是有顏色的,有味道的,有聲音的。稻谷經過好幾個大太陽的暴曬,撿起一粒稻谷放在嘴巴里隨著一聲嘎嘣,正式進倉。
四分曙色、六分黑夜披著露水,戶里的田野中,到處都是成熟了的莊稼,人們忍不住收獲的喜悅,各家土場上,連枷聲摔打聲從早到晚震天價響,有些嘴饞的戶家,已經像過春節一樣。炸油糕,做豆腐,蒸魚肉饅頭,吃得滿嘴流油噴香。
吃!這是一個大嚼大咽的季節——而且吃的都是新鮮東西??!吃圓了肚皮的人脾氣秉性也變得好起來,人們見了面都是樂呵呵笑嘻嘻地問候雙方的收成。整個村莊下的小戶都沉醉在一種喜氣洋洋的繁榮豐收的氣氛中。
秋末冬初,風是染料,把碧綠的樹葉子染成黃銅色。大地它不會衰老,冬天只是它的一個寧靜舒適的夢。冬天!是莊家人休養生息的季節,也是考驗萬物的季節,你能看見豐收過后的痕跡,稻根桿上還在努力抽出嫩芽,只不過沒有機會再開花結果了,這樣的掙扎在田里隨處可見,莊稼人對他們卻不抱任何希望。寒冬來臨時,它們誰也躲不過去,只有麥子能承載得住莊稼人的希望,越是寒冷越是能體現出其價值,不經歷幾場大雪的考驗,哪能看見春天的豐碩果實呢!
臘月歲末,田野中的綠色少得可憐,裸露的大地重新重新變得荒涼。絕早的清晨,地上早已開始結霜,只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候,天氣才暖和一時,大部分人都開始迎接一個重要節日。
春節,一年中最舍得吃喝的節日,最愿意花時間吃喝的節日,最開心最有盼頭的節日。正適合犒勞那些一年累到頭一點苦沒少受還兩手空空的莊稼人,一年中也只有這幾天可以毫不遮掩地安撫人心,給予人新的希望。
我把門打開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大雪,又大又快的雪花迫不及待地飛進家里,外面的天空被煙花映得五顏六色,戶里的人吃好年夜飯家家戶戶串著門,相互道喜,相互祝福,小孩子歡樂著跳躍著放煙花提著燈籠。
雪下得沒有要停的跡象,并沒有影響人們追尋快樂和希望的熱情和決心。那一夜,我夢見雪停了,樹枝上,草皮上,屋頂上,麥苗上,田野里全都被皚皚白雪厚厚地覆蓋著,看見兔子在雪地里一蹦一跳地十分張狂,眼前白茫茫一片安靜得讓人心悸,看久了突然對腳下的土地感到陌生,陌生得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但不屬于這里我又能屬于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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