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宴

“嘿，老范，在做早飯??！”老王從屋子外走過，順便湊進來看了一眼。家里的廚房就在門口，鄰居們有事沒事都會進來，聊上兩句。畢竟在鄉下，大伙的家門白天基本是不關上的。

“這么多年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今天有客人來呢？”老范笑了笑，說道，“今早頭一餐就有的我忙了，阿拉大哥已經起來了，幾個小的還睡著呢。你這么早，出去鍛煉啊?！?/p>

“哎呦，儂當心，水撲出來了！”老王喊道。

“??！”老范大叫一聲，轉過身，趕緊把鍋蓋掀開，湯水早就撒了一地。

“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忙?！?/p>

鍋里燒的是泡飯，老浙江人都這樣，前一天晚飯多燒一點，剩飯冷透了，放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再拿出來，用水一煮，就是早飯。有人說這么吃沒營養，可那么多年都吃下來，泡飯早就成為一種江南文化了。老范拿了幾個盆子，把泡飯盛好，又從冰箱里拿出豆腐乳、榨菜、蘿卜絲放在碗里準備好，畢竟這才是泡飯的精髓。七點了，不用叫，昨天就先到的幾個老的都已經起來了，一人過來拿了一盆，坐在飯桌上吃了起來。

“老范，今天早飯就有的你燒的了，幾個小的估計啊吃不慣這泡飯?！崩先f道。

“是說嘛，幾個小棺材大城市里頭待習慣了，連早上吃個泡飯都不愿意，弄得我還得燒好幾回?！崩戏墩f是抱怨，但心里還是開心的很，畢竟外孫、外孫女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自己忙點不算什么。

老范自己也抓來一碗，放了點豆腐乳，三兩口就吃完了。盆子水斗里一放，拿水一沖，擦兩下，邊上一擱，又把鍋洗了，再接半鍋水，煤氣灶又點起來了。第二波是煮面和水餃，女兒女婿們喜歡吃。放兩個雞蛋，倒點醬油，面一過水，就好了?！鞍⑵?，你上樓先把阿囡他們兩個先叫起來，今天別叫他倆睡到中午了?！崩戏冻堇锩婧暗?。

面剛盛到碗里，老范又接了一鍋水，開始煮水餃。這邊等著水開，那邊又從柜子里拿出來兩個大碗，一調羹醬油，半調羹醋先擺好，待會燒完了，直接把水餃帶湯一塊倒到碗里。水開了，老范從冰箱里把速凍水餃拿出來，放32個進鍋里，剩下的明早再吃。拿鍋鏟輕輕推兩下，餃子就不會黏在鍋底了。

“哎，老大，你過來給我看一下好伐，我出去給兩個小鬼買早飯?！?/p>

圍裙也不脫了，老范就跑了出去，現在七點四十三，早飯店就在街對面，都是四十年的老?？土?，他們家的生煎包哪個點出鍋老范心里清楚得很。老板平時都很規律，八點差一刻準時燒出來一鍋，沿街的煎包煎餃就屬他們家最好吃，每天早上排隊的人可多了呢。今天出去有點晚，到馬路邊上，老范就有點心慌：今早怎么嘎多人排隊，估計要排不到了，得等下一波。

“阿年，今早生意嘎好啦！我跑過來都沒趕上呢！”老范氣喘吁吁地說。

“范大哥，儂伐性急，里向先坐一會，等我兩分鐘?！卑⒛昱牧伺睦戏?，笑嘻嘻的說。

外面排隊的客人都招呼完了，阿年拎著一袋生煎走進來：“范大哥，我昨天就看見儂孫子來了，曉得儂今早要來買的，特意給你先留了幾個，省的你忘了時間，來晚了?！?/p>

“謝謝哦！有空來家里吃飯?！睅资甑慕址秽従恿?，說出來的也都是客套話，兩個人互相笑了笑，都各自回去了。阿年還要繼續做小籠包，老范還要回去招呼一家老小的。

“呦，老范，今早孫子回來了，出去買生煎了嘛?！甭愤^的方大媽打了個招呼。

“今天一大家子都要來呢，家里熱鬧的很?！崩戏缎睦锩雷套痰?。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池子，早上不少大媽在邊上洗衣服，老范走過去，挨個打個招呼，聊上兩句。

回到家里，女兒女婿已經起來了，坐在桌上吃著面條水餃，老范看到又說了：“芳芳，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吃飯不要看手機，特別今天還有客人來呢。三十幾的人了，還要我說儂。煎包給兩個小的買來了，你給他們拿上去?！?/p>

“爸，你去忙你的哦，我會弄好的，你別管我了?！狈挤监狡鹱?，悄悄跟老公說，“每次只要回家就要給阿爹罵兩句?！闭f著站起身，把老爸推回了廚房里。

這七八個人吃完，老范又得在廚房里把碗給洗干凈。老家的臺面矮，沒洗上一會，老范的腰就開始疼了，趕忙上樓到房間里，把腰托戴上?！袄戏?，你高血壓糖尿病的藥吃了嗎？”阿萍一邊照著鏡子一邊問道。

“哎呀，今早給我忙忘掉了。我趕緊吃，趕緊吃?！闭f著從床頭柜里把藥拿出來，去倒了杯水。

“儂就曉得今早忙今早忙，你哪一天不忙了，有沒有什么時候我不用提醒你吃藥了，嘎儂算是沒事情了哦?！?/p>

“不就是吃個高血壓藥的事情嘛，嗓門扯這么大干嘛，兩個小鬼還在里頭睡覺呢。你放心，又不是什么別的藥，少吃一次不會出問題的?！?/p>

“行行行，少吃一天沒問題，那你自己去做醫生嘛，說了多少遍了，藥要按時吃，不要亂。還有，每次跟你說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你都不聽，到時候躺在醫院里了我可不會照顧你?！?/p>

“儂就曉得說說說，每次么還都又說到這點事情上。我不跟你說了，還要去買菜。等下你幾個兄弟姐妹來了，自己顧著點?！崩蟽煽诿刻炜倳驗檫@件雞毛蒜皮的事吵會兒嘴，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兩口子感情好著呢。

八點半，這個點菜場里都是人，附近還有兩個超市，夠那些老頭老太逛上一上午，先到處看看看有沒有搞什么活動，有沒有促銷，哪邊便宜就上哪邊買。

“范老師，今早豬肉家樂福里便宜了，儂趕緊去嘛，晚了就給人家搶光了?！崩戏对诼飞嫌龅搅艘粋€一塊退休的同事。

“今早沒時間逛了，家里有客人，我得趕緊回去做飯。貴一點就貴一點吧，市場里買的總歸新鮮一點?！贝蛄藗€招呼，說上兩句，老范就趕忙走進菜市場里了。

在這帶住了將近六十年，老范算是菜市場里的“老人”了，和幾家攤販也算是熟。

“這個茄子幾塊一斤？”“八塊?！薄傲鶋K賣我，給我便宜點，我經常到你們這買的?！薄靶邪尚邪?，六塊賣給你?！?/p>

“哎老李，今早豬腿骨還有伐，孫子來了，就喜歡吸骨髓?！薄坝杏杏?，你等著，我這就給你切?！?/p>

逛完一圈，兩只手拎了整整兩大袋，中飯晚飯可都在里面了。多虧老范身體還算結實，加上走幾步路也就到家了。這一早上那可沒少花錢，寧波人吃飯少不了海鮮，光是那些魚蝦蟹就花了三百多，不過想到這一年到頭一大家子人也就今天能夠好不容易聚一聚，老范的心里還是樂開了花。

老范氣喘吁吁的把兩大袋菜拎回家里?？斓郊议T口了，一輛小轎車開了過來，車窗里露出個腦袋：“姑丈，今天買了這么多菜??！”

“阿鋒來了，今天過來這么早，你阿姐沒和你們一塊來嗎？”

“她一個大懶人，估計睡到個九點然后慢吞慢吞開車過來，到這里估計也得十一點半了?！?/p>

雖說都是寧波，但開車回老家那可不方便，走不了高速，靠的是國道線，還得繞上一大圈，過來得花上一個半小時。今天小齊家頭一次走山路開過來，時間用的少了點，順路還逛了逛。

老范趕忙快走兩步，把菜先擱到廚房臺面上，就又走出屋，跑到對面鄰居家里，問道：“老王，你們今天沒客人來吧，屋門口的空地能不能借我們用一下，今早我家里來的車有點多?！崩贤跛斓拇饝?，老范就開始指揮倒車。老王家的門算比較小的，所以車子倒進去不太容易?！爱斝?，朝左打，倒倒到?！崩戏对谝慌灾笓]的范兒和馬路上的交警都有了幾分相似。停好車，侄子一家開門走了下來。

“小齊啊，好久不見，都長這么高了，越來越像你媽媽了嘛！”老范捏了捏小齊的小臉蛋，樂呵呵地說。

“還不快叫人?！眿寢屌牧伺男↓R腦袋，捏了小齊手臂一下。

“你干嘛呀，不要弄我，會打招呼的嘛?！毙↓R不耐煩的說。

“小錦你剛剛沒聽到，他叫過了，嘴巴可老甜呢！”老范趕忙幫小齊“開脫”。他媽媽也只好笑了笑。這孩子從小就很內向，不喜歡叫人，不過人還是很好的，見到人都會笑一笑，那張笑臉其實就是在和你打招呼?！翱爝M去吧，先坐會，吃點東西，看會兒電視?！?/p>

“阿萍啊，小齊他們來了，你趕緊下來吧，我這邊要開始做飯了！”老范朝屋里喊道。

這不，小齊一家子前腳剛進去沒多久，老范還沒把菜從袋子里拿出來，阿星一家又到了，老范又跑出門去做起了“指揮員”。一上午，前前后后不知道進出了多少回，一會兒招呼客人，一會兒又要回來做菜，后面多虧了二姐一家兩個人過來幫忙，不然可得把老范累趴下。一個人洗菜，兩個人燒菜，互相配合，干得也很緊張。畢竟，做完這一大家子的飯菜可不是什么簡單事?？蛷d里，大伙正聊得不亦樂乎。

快十二點了，老范手頭還有好幾個菜沒做，不過冷菜可都準備完了?！鞍h，搭把手，咱倆把圓臺面擱一下?！崩戏栋岩慌缘男↓R他爸招呼過來。吃這么一頓飯，兩張桌字都坐不開，總共差不多得有將近三十個人。兄弟姐妹有八個，再加上各自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三代人一塊吃飯，熱熱鬧鬧的。

“老大，你們幾兄弟先做，叫上孫子孫女他們先吃！”老范呼到。吃這么一頓家宴，還得分批，老的小的先吃，幾個三四十歲的就只好拿著碗站著湊合一下，不過這一年才能聚在一起一回，只要能夠吃到這么一頓大餐，誰不高興呢。

小齊的爺爺是一家里的老大，大伙就都等他坐下，然后才開始動筷子，阿鋒看了看廚房，說道：“姑丈，你先來吃吧，菜夠多了！”“我這里還有一碗螃蟹，一碗銀杏魚，一碗骨頭湯，還有一只鱉在煮呢?！薄安挥霉芩?，阿拉先吃?！卑⑵荚谝慌哉f道。

“什么東西這么香??？”老范的小孫子咬著筷子問道。

“你爺爺在給你煮王八呢，待會而菜上來了第一個就給你吃，吃了王八的腿，以后你兩條腿就可有勁道了！”坐在一旁的小姑捏了捏孩子的鼻尖。

“我不要吃王八，我要吃大骨頭，我要吸骨髓！”小孫子開始嚷嚷。

“爺爺已經在給你做了，馬上就好，你先吃起來！”老范在廚房里喊道。

飯桌上，其實才是一家人聊天最好的地方，大家一邊吃著菜，一邊談著天，其樂融融。

“老三啊，我這兩天腰一直疼，你下午要不給我推拿推一下?！崩纤脑谝慌詥柕??！叭?，我最近膝蓋一直不舒服，你幫我也看一下?！崩隙麅鹤右糙s緊排上號。老三是個老中醫了，拔罐推拿按摩樣樣拿手，最厲害的地方在于這些都是他自學的。老大兒子楊鋒大學是在醫學院念的書，老三就經常托他從學校的圖書館里借一些中醫理論的書過來，自己研究，慢慢摸索，后來也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老中醫了。

“老范啊，你女婿在機場工作誒，下次能不能給我們機票打個折啦?！边@一家人里也就算老四一家最精明，總想著能夠貪點便宜?？蛇@機票和高鐵票一樣，都是明碼標價，哪來便宜一說。

“小妹啊，你看咱們家每年吃飯都放在你們家里，這么多人一塊吃?？茨銈兗依戏?，一天從早忙到晚，都沒停手過，看著都心疼。你也是，在家里就應該幫幫老范?！贝蠼氵@話說得還真有點陰陽怪氣。

“大姐，這話可不能這么說。你看每年這都在咱們家吃飯，要不明年去你們家聚聚，這樣你妹夫也可以輕松點，你說是不？”

“那不行的，你說我們房子這么小，家里來不了這么多人，屋子都要擠不下了?！贝蠼阙s忙搖搖手，苦笑道。

“老大啊，你看你大囡今年都要四十了，離婚這么多年，沒找到合適的嗎？兒子都要上大學了，這下也輕松了，婷婷你也總得找個伴??！”八個兄弟姐妹里就屬大姐最愛操心。

楊婷平日里最討厭別人說起再婚的事情，這下沒忍住，一句話出口：“大阿姨，您看您老伴走了也有幾年了吧，那你趕緊也找一個?！闭f完大姐臉色就有點難看，他爸順勢瞪了她一眼。楊鋒也出來替姐說了句：“大阿姨啊，阿姐剛和你開玩笑你，你別放心上?！?/p>

這下老范菜也都做完了，端上桌，也就坐了下來：“大家動筷子啊，我看你們都沒咋吃?！?/p>

“是啊，別光顧著說了，吃菜吃菜，老范做的菜那可是我們一家里最好的！”老大也出來打圓場。

每次家宴，桌上必談的就是老范的寶貝外孫和外孫女，一大一小，一個姐姐一個弟弟。老范的女兒女婿平日里都在上海工作，雖說工作都算輕松，可對孩子卻很不上心，這就苦了幾個老的。老范兩夫妻和親家四個人輪流去上海照顧孩子，給孩子做飯、送孩子上學。

雖說是一個媽生的，但姐弟兩卻是完全不一樣。弟弟活潑開朗，餐桌上見到好吃的就要，雖然只有三歲，吃的卻是白白胖胖的，可討人喜歡了。姐姐大兩歲，一到飯點，往椅子上一坐，盤里裝上些開心果，再倒上一杯椰子汁，就算是吃飯了，你說哪個大人看到了會不說幾句呢？

“晨晨啊，你要吃飯呀，不吃飯以后就不漂亮了，這點你要多學學你弟弟?！贝蠹铱偸沁@么說。

聽到這，她外婆可要“生氣”了。聽到寶貝外孫女被這么說，阿萍反駁道：“人家女孩子就是要少吃一點嘛，阿拉晨晨是在減肥，你們看她多漂亮，特別是兩個眼睛，水亮水亮的！”其實大家都清楚，像晨晨這樣挑剔的外婆，只是嘴上那么說，心里肯定難受著呢。要是這是別人家的孩子，那她肯定是嫌棄還來不及呢。只可惜是自家孩子，這些話也只能憋在心里，飯桌上一副樣，飯后則是另一副樣。

年紀輕的幾個都要開車，也就沒喝酒，吃完飯就陪著孩子們到院子里玩去了；老大兄弟姐妹八個人就開了瓶白的，坐在桌邊，美滋滋地抿上幾口，吃兩口菜，嘮上一會兒，再吃兩口；老范也就吃飯的時間能夠歇會兒，就又回到廚房，洗碗、洗鍋、準備晚上的菜。

這一頓午飯，從十一點半到一點半，足足吃了有兩個小時，大伙把這一年的酸甜苦辣，都擺在飯桌上，一一說了出來，也許，這可能就是這場家宴最大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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