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房東

“小秋……小秋……”一陣陣呼喚聲傳來，昏迷的少年雙眼一顫，開始微微搖晃著頭。

“小秋……小秋……”聲音越來越大，就像低哮的雄獅逐漸靠近它的獵物。少年的意識開始清晰，在一聲響徹云霄的呼喚后，猛得睜開眼睛。

宇宙！是大得出奇的宇宙！他只身如蜉蝣般漂浮在空中，看到滿目瘡痍的太空里，閃爍的星云，潭水般的極光，幾珠流星劃破天際，顆顆行星駐足聳立在其中……仿佛在緩緩運動。下一秒，行星間猛然互相撞擊，刺眼的光芒立刻射向四方，轟鳴的聲音震動空間般強烈，異常駭人。

少年害怕地閉上眼睛，轉過身不敢直視這一切。而這時，一個男人溫暖有力的手掌輕輕捂住了他的耳朵，令那可怕的嘶嘯聲逐漸褪去。少年一愣，回過頭望向那個男人……劇烈的光芒遮住了他的臉龐，只看得清一個溫柔至極的微笑。

他張嘴說了什么，可少年沒聽到。

……

“??！”洛喪秋從病床上猛得坐起，大口喘著粗氣。一個原本倚靠在他床邊的女人被他突兀的行為嚇了一跳，但反應過來后馬上面露喜色，上前抓住少年的手。

“你醒了……太好了?！边@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頭上的黑發肆無忌憚地飄散在全身，身材異常削瘦，卻長得很是美麗……若不是因為此，常人一定以為她是個乞丐吧？

確實如此。

因為她就是小奈的媽媽，奈瑩璐。

“奈阿姨？”少年有些疑惑，環顧四周后才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張大媽、王大爺、小奈都在。而自己身上是厚實的暖被，穿的衣服并沒有變動。

“我……我的朋友們呢？”少年焦慮地問道：“他們沒事吧？”

“那兩個孩子早就醒了，被一個男人接走了，那人說是你們的老師，會送他們回家的……他還說你也認識他的?！睆埓髬尳忉屨f。

“趙老師……嗎？”洛喪秋問。

“對對！就是趙老師！他還叮囑我們，等你醒了，讓你通知他一下，報個平安?！睆埓髬尷^續說。

“那……周沃倫呢？他怎么樣了？”少年忽然想起了還有別人，立刻再次訊問。

“竟然想到我了，感動ing～”熟悉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少年循聲望去，只見另一張病床上，周沃倫抱著夜行正笑著看向他，夜行也活潑自如，兩者都毫發無損。

少年又看到霍云空也在，只是今天他一個人獨自站在一旁，沒有了往日的粗曠，身上穿著得體的正裝，像變了個人似的。

“檢查出來了，沒有大礙，身體十分健康，至于昏迷的原因……警方也在調查中，暫不知情?！贝┲咨蠊拥尼t生走了進來，邊寫著什么邊對眾人說：“誰是洛喪秋先生和周沃倫先生的家屬？可以接他們走了?！?/p>

沒等任何人開口，一直沉默不語的霍云空首當其沖：“我是洛喪秋的哥哥，我來接他走?！?/p>

所以人都愣住了，一時有些困惑。

“好，麻煩在單子上簽下字?！贬t生將一張報單遞給了霍云空，又說道：“放心，不用交錢，只是走個流程?！?/p>

他在紙上繚繚幾筆，待洛喪秋穿戴整齊了裝束，二話不說直接拉走了他，轉頭長馳而去。

“小秋……我馬上就到哈……”周沃倫的聲音在少年背后響起：“看好店??！”

“真是的，又不是你的店……”洛喪秋無情拆穿。

6月25號，清晨6:55．

霍云空走到醫院外的停車場上，而洛喪秋則被他一直拽著走了這一段。只見他翻身騎上自己的那輛送外賣的黃色電動車，對著少年招了招手，說：“上來，我送你回家?！?/p>

“啊這……”但凡是個人應該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此時洛喪秋稍有些嫌棄的目光盯了這輛小黃車一會兒，吞了口唾沫，猶豫不決。

“媽的，還看不起老子?！被粼瓶找宦暯辛R后，用手指輕輕按響了車上的一個紅色按紐。

嘀得一聲響徹云霄，小黃車開始發出變形金剛變身時的金屬機械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形，蛻化。

短短幾秒鐘后，在少年不可思異的目光中，小黃車變成了一輛通體銀白閃耀的帥氣摩托……摩托車??！這可是每個男人的夢想！更是撩妹必備的神器！此時鴉口無言的少年頓時感覺一切都不那么真實，吐槽的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奧古斯塔F4CC，道上賣幾百萬的大貨，為什么這個送外賣的小哥都有？

“上來??！送你回家嘛！”霍云空再次大喊道。

“哦?！便露纳倌昊伊锪锏厣狭塑?，一臉的茫然還在質疑摩托的真假，無處安放的雙手智障似的在自己胸前合了十……霍云空雙手握住扶手，開始發動引擎，摩托的轟隆聲響起，如極快的流星般劃過街道，留下一道余鳴長嘯不止。

“你最近有做什么夢嗎？”霍云空突然問，用的是那種極其輕浮的口吻，以至于人一不留神就忽略了他的訊問。

“夢？什么類型的？”少年反問，他對這一切一次次的變動已經習慣了，從他遇到婭姫開始就一直怪事連連，即使是外賣小哥有大摩托騎也一樣，只是這無數怪延之一而已。

他認識霍云空少說也有幾年了吧，搬到暮光城后第一次點外賣就是他送的。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連說話風格也不一樣……

所以這些人到底是一直存在，始終如此。還是因為婭姫的出現，牽動了他們的變化，真的改變了一切呢？少年仍舊記得婭姫對自己說過：一切，都會改變的。

真的改變了。但變奇怪了。

“很古怪的那種夢……”霍云空形容道：“不像噩夢，也不像美夢，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更近乎……噩夢一點?！?/p>

“聽起來挺有意思……”洛喪秋想了想，他的余光掃向四周，看到一個個路人張大了嘴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這種感覺是真的爽。好摩托就是拉風啊……可惜自己沒這個福氣享受。

“但是抱歉，我似乎從未有過?！甭鍐是锘卮?。

少年看不到，霍云空微微皺了下眉頭。

“如果你有權限，可以試著去網上搜索‘半神之夢’，你會想了解的?！被粼瓶侦o靜地說著，摩托車越開越快。

“嗯……”少年回應。

“啊……話說回來……”洛喪秋試著尋找新的話題：“霍老哥你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是不是升職啦，哈哈……”

一陣尷尬。

“我一直都如此?！彼蝗坏?。

“？”洛喪秋一臉懵逼……他這是什么意思？是在告訴少年之前他不配知道嗎？既然一直很有錢那當個der的外賣小哥??！是在考驗自己？還是在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無法理解。少年以為，能享福就享福唄，誰會喜歡在這世上吃苦？他巴不得某天自己的父母突然告訴自己其實家里家財萬貫，富甲一方。而少年的真實身份其實是身價過億的豪門大少爺……

“到了?！被粼瓶照f著，停下了摩托車。

“臥槽，這么快……”洛喪秋覺得自己只是和他三來兩往了幾句，卻已經從醫院回到了自己家了。他有些艱難地從車上爬了下來，蹣跚著向租區樓走去，每一步都十分沉重，他很緊張，也很猶豫。但幾秒后，他仍故作淡定地轉過身看向霍云空，想和他最后道個別。

“那個……霍哥哥……”洛喪秋笑著，話還沒說完，霍云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街邊，狂風所卷起的落葉靜靜飄到了他的腳邊，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樓下一動不動。

“再見……”少年咬著牙說完。

洛喪秋呆呆的一步接著一步爬著樓層，十二樓，這讓他費了不少力氣。

至于為什么不裝電梯，他也很想知道。要知道頂樓在20樓，那那些15樓以上的人豈不是要跑馬拉松的大哥大？

想到這兒，少年會心一笑。

而在十樓時，他忽然聽到什么人的吵架聲從遠處傳來，似乎并不遠，但絕不是在十一樓。

那就是十二樓?？墒侵挥袃蓚€租客居住，其中的一個自然是這個少年。那另一個只能是……

“宋婆婆……”洛喪秋心中猛得咯噔了一下，一時忘記了所有的勞累和憂愁，幾步化為一個大跨步奮力沖上了樓房。

跑到十一樓時，他清楚地聽到了砸東西的聲音，一陣非常不好的感覺在他心里油然而生，潛意識告訴他別多管閑事，還迫使少年停下腳步……

但他越跑越快，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

“死老太婆！”駭人的一幕映入眼簾，少年看到三個穿著人字拖的高大青年肆無忌憚地破壞著宋婆婆家里的東西，無論是普通的家具、溫馨的老照片，還是這個孤寡老人唯一喜歡的盆栽……全部碎為一地。他們高聲叫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不顧老人的阻撓高舉起一件件物品往地上扔。

“你媽的，叫你不交房租……快給老子交！今天他媽拿不出錢來，老子把你的東西全砸了！”

少年看到那盆三角梅死氣沉沉地躺在地上，它的花盆碎成了數塊，花和葉仿佛被人踩過般破爛不堪。

“別砸了！求求你們別砸了！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保證……”說到這兒，宋婆婆蹲倒在一個青年腳下，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道。

“滾！惡心死人了！”他一腳用力踹開這個年過八十的老人，宋婆婆痛苦地臥倒在地，面如土色，一個年輕人可能都經不起這一下，何況是這個老人呢？

“媽的，敢惡心老子……”這個青年人左看右看，最后拿起了一副映著一對男女的老合照，朝著老人妄圖用力摔下。

“不要??！”宋婆婆看到那張照片，跟見到了久違的孫子一樣不舍，伸出無力的雙手，撕心裂肺地大聲阻止，可對方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這一刻，少年徹底明白，父母選擇讓自己住在這兒，是命中注定為了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住手！”

少年的聲音震耳欲聾，巨大的威脅感一下子震懾住了鬧事的三人。他們徐徐抬起頭，目光一齊投在少年身上，一時愣了幾秒。

“哪來的野猴子？逞什么英雄好漢？”有一個人先開口道。

“我是住在隔壁的租客，受不了你們這樣欺負人的行為，特地趕來教訓你們這幫狗娘養的混蛋?！甭鍐是锬X子一熱，大聲宣布道。

“我擦……給你臉了……”一個青年抄起家伙就要上來開打，卻被中間的老大阻止了，只見他面帶假笑地看著少年，用令人作嘔的神情道：“哦～是客人啊……喏，如你所見，咱們道上的人討債都是這樣的……不知道有沒有嚇到你呢？兄弟？”

“你是房東？”少年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他之前交房租一直是在微信上轉給人家的，那時候房東優雅而又禮貌的言行舉止是那么暖人心窩，再加上他一個陽光男孩的帥氣頭像，給人的感覺就鐵定是個少見的大暖男??！

結果現實中就他媽這么一個。

“噦～好猥瑣的表情??！”少年做了一個很賤的嘔吐動作，搭配上他戲精般的表情，誰見了都會怒火中燒吧。

這人的兩個小弟不爭氣地偷笑起來，房東生氣地朝他們一吼“別笑！”，再次將目光聚焦到少年身上：“敬酒不吃吃罰酒！要不是你有錢你以為老子想鳥你嗎？該滾的時候就趕緊滾！到時候信不信我火起來連著你這個傻狗一塊兒打！”

“要多少？”洛喪秋面無表情地問。

“嗯？什么？”房東沒反應過來，繼續問。

“我幫這個老人付！要多少？”少年又答了一遍，而且更加大聲。

“呵，”房東終于聽懂了，看著兩個小弟不屑的一笑，幽幽道：“喲西～爽快人兒～一個w一分不能少！”他大聲叫道。

“What？一萬？憑什么？”洛喪秋傻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個租房雖然是挺高端的，但房租一直是四千一個月??！怎么突然漲了兩倍還不止？

“不是四千嗎？”少年訊問。

“這個死老太婆惡心我！翻了個倍唄！不行嗎？”他理所當然地道。

這他媽算哪門子理由？簡直是無理取鬧??！

“那也才八千！為什么一萬了？”洛喪秋繼續訊問。

“你個腦殘罵我猥瑣！我生氣了！所以再加兩千！”他再次大叫，一臉的欠揍看著少年如何應對。

“……”洛喪秋被徹底整無語了……不僅是因為房東智障般的腦回路，還有自己那真的不怎么樣的經濟情況，這一萬要是交出去了，要等到下個月中旬父母才會轉來新的錢，這意味著他要沒錢挨餓半個多月……那不就直接送走他啦！

“別……別給錢……小秋……這對你沒好處的……”宋婆婆大聲阻止少年，令他心中不禁顫抖了一下。

“想清楚了，小子?！狈繓|如同一只貪婪的蒼蠅不斷搓著雙手，看著少年期待著自己所盼望的答案。

“我……”洛喪秋猶豫了一會兒，最后一咬牙狠下心，毅然決然地道：“我給！”

“很好！是個聰明人！”房東雙手一拍，面露喜色，他的兩個小弟也樂開了花，看著對方互相閑嘮著什么，大概率是在嘲笑少年的愚蠢。

洛喪秋點到轉財界面，顫抖的手指依次點擊了前幾位密碼，他的目光望向了狼狽不堪的宋婆婆，她沉重復雜的神情同樣專注在他身上……少年最后在心里與自己斗爭了片刻，輕輕點下最后一位。

叮咚！轉賬成功！

“ Very good！”房東立即收下了這一整個w，仿佛是害怕少年會反悔或回退。隨后他扔掉了一直拿在手里的老照片，拍拍屁股走人了：“拜拜了！大兄弟！”

“宋婆婆！”洛喪秋急忙跑到她的身邊，伸手攙扶住了她弱不禁風的身軀。而她第一時間連忙拿起地上的照片，心痛如絞的目光緊緊向其投向，老態龍鐘的手指輕輕在上面撫摸。像是怕別人會將其掠奪走一般。

可惜照片已經碎裂開了，其中那一男一女模糊不清的身影也更加撲朔迷離了。本就是年代久遠的東西了，哪經得起這番蹂躪。

少年看到，那應該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吧……男人高大帥氣，女人清秀美麗。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樣子十分溫暖幸福，令人心生滿滿窒息般的甜蜜……叫人又不住幻想他們那?？菔癄€的故事……

那是你的兒子和他的妻子？還是你的孫子和他的戀人？

“老伴啊……你為什么要拋下我啊……”宋婆婆終于忍不住了，滄桑的臉上開始狂涌下不止的淚花，扭曲的面容悲哀得像是失去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友。她將破碎的照片捧在懷里，仰天長哭不止，哭得令人心疼，引得天地為之震撼。

洛喪秋這次愣了很久，他突然很想說話，很想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很想很想安慰一下宋婆婆……

卻不知怎么開口———從何開口。

空巢老人的悲哀，就是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房間里……憑借著世界上最殘弱的身體和意志，只身走上漆黑一片的深淵小徑。

然后面對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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