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何去何從之李鋒

剛入獄的時候，夜里我經常做夢。

那會兒我二十來歲，正值青春年少，春夢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每一個寂寞孤獨的夜晚。

等到三十來歲，春夢的頻率逐漸降低，其它的一些事情緩緩進入我的夢鄉。

昨天夜里，我夢到自己出獄了，見到多年沒見過面的媽媽，我都有些不認識她。

她得知我還沒結婚，火急火燎地拉著我去相親，就是那種沒有二話可說的買賣。

你知道的，我對我媽沒什么感情，所以也沒掙扎，那就去看看唄。

我媽把我拉到老家公園門口，一個叫做梅愛婷的女人面前。

我能確定她叫梅愛婷，是因為我媽這么稱呼她，她也這么答應。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她叫什么，而在于她長得蠻好看的：一張清秀白皙的面孔，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微風吹起幾縷發絲在她額頭上調皮地跳動著，看得我怦然心動。

“怎么是你？”她注視著我輕笑著說，就好像我們以前見過面，可我記不清在什么地方。

我愣半天后答非所問地說：“我剛出獄，現在什么都沒有，你知道不？”

心里在想讓自己坐牢的經歷破壞這樣美好的約會簡直是一種罪過。

不過我這個人優點不多，實話實說是其中的一個，我想把它保持下去。

梅愛婷淡淡地說：“那又怎樣？”

我說我喜歡把丑話說在前頭，免得你后悔。

她沒回答我的話，用手拉了拉太陽帽，隨后指向旁邊的小賣部，唇邊帶笑道：“我們去買雪糕吃吧?！?/p>

我有些傻乎乎地陪著梅愛婷走向不遠處的售貨亭，心里有不相信的感覺，又覺得這樣的女人真好。

說實話，像梅愛婷這樣不在乎物質的女人，在我夢里是第一次出現，她給我一種踏實的感覺。

那是我坐牢多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我清楚地記得，在夢里，我們兩個人一邊吃著雪糕一邊沿著人工湖邊的小徑慢慢往前走，彼此都沒怎么說話，又感覺什么都不用說。

我想多年的老夫老妻一定就是這樣。

上午出工后，我在倉庫電腦桌前靠著椅背，盯著Excel表格發呆，心里琢磨著這個梅愛婷，思索半天得出個結論：她有點像我以前中專女同桌孟麗華。

在我猛然得出這個結論后，孟麗華那略帶笑容的臉蛋和令人賞心悅目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孟麗華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不是?；?，不是班花，屬于家常女人。

人很耐看，就是怎么看都看不厭的那種。

她身材特別好，衣服永于凈合身長發有時扎起有時放下。

我觀察過，可能跟她的心情有關。

讀書那會兒，我不止一兩次對孟麗華動過邪念，但終究沒有下手。

有一天，我無意中對她說，我將來要娶就娶你這樣的女人，既漂殼又賢惠。

她說，那為什么不是現在娶呢？

我說，現在我沒錢。

她笑了，說沒錢也可以結婚的呀。

我不響。對她說什么好呢？我是一個事業心很重的男人。

我堅持認為，另人應該失立業后成家，不管立的是什么業。

可當時我不想對她講太多的人生道理。

后來，我為事業打拼了兩年，積累起上千萬財富，卻徹底忘記當初對孟麗華的承諾，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溫柔鄉和那些女友們纏綿，還去北京找什么浮萍。

回首前塵往事，我覺得自己完全選錯了道路。

我不是說犯罪本身，而是說，有了錢之后，我應該兌現當初的承法。

即使不娶孟麗華，也應該娶一個如孟麗華那般的姑娘，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那樣的話，后面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

整個上午，孟麗華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里飄來飄去。

為什么要想起她？

我又想起如果沒有犯罪，自己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兒。

耿戰說過，對他而言，漫長的服刑生涯帶來的最大不便，不是限制了身體上的自由，而是失去生命中諸多的可能性。

耿戰說這番話時我是不能理解的。

我認為坐牢最大的不便是沒法子花天酒地了。

現在我才理解耿戰早已理解的事情，領悟到“失去生命中諸多的可能性”這句話更為深刻的含義。

我漸漸想起自己錯過的那些人，那些機會，那個或許很甜蜜幸福的小家庭，還有光陰蹉跎的這些青春年華。

正在我苦苦思索人生，在內心深處拷問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這種大是大非的時候，李隊長把我從倉庫叫了出來，說有人來探望我。

我對李隊長說，這么多年從來沒人看望過我，沒弄錯吧？

李隊長說，沒弄錯，我們大隊姓李的我扳著手指頭都能數下來，李鋒只有你一個。

我說，沒弄錯就好，興許是我老爸，知道我快出去了，特意過來看望。

李隊長說，不會，聽說是個女的。

女的？我心里一驚，那會是誰？不會是孟麗華吧？當然不能，我腦子沒壞，知道夢跟現實的差別。

我邊想著自己的心事，邊跟著李隊長來到接見樓。

這也是我進入京州監獄十多年第一次走進接見樓。

接見樓位于監獄大門左側，三層樓中，一層是親情幫教室，可以坐在桌子邊面對面的交流，監獄用來作為一種福利獎勵給遵規守紀的犯人。

二層是普通接見室，隔著一層玻璃，彼此用電話進行溝通。

三層是親情旅館，就是夫妻房，只是我從來沒見它開放過。

值得一提的是，前來接見的人必須經由地下通道才能進入到監獄里面，反正搞得挺神秘的。

基于我的一貫表現，監獄讓我享受親情幫教的待遇。

我按照液晶屏提示的座位號，在16號雅座等待即將出現的那個人。

不一會兒功夫，一名約摸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走進接見室。

我能肯定她沖我而來，因為那排座位只有我一個人，但我肯定不認識她。

“大哥哥！”她走到桌前主動招呼道。

“對不起，你是哪位？”我問道，你怎么會來找我。

“我叫張玉蓮?！彼⑿χf，坐下后攏了攏頭發補充道，“我媽叫吳秀芳?！?/p>

我立即明白過來。吳秀芳是我媽，她就是我同母異父的那個妹妹。

對坐牢的人來講，不見了多年的親人，在我們心目中仍然是當年的樣子，仿佛外面的世界在自己被抓的那一刻就停滯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我面對這個妹妹表情是怎樣的意外。

十四年過去了，那個梳著辮子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已經不見蹤影，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扎著馬尾辮，有著漂亮臉蛋和修長身材的大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我驚訝地問。

“我媽告訴我的。她是李叔告訴她的?！庇裆徯σ饕鞯卣f，“前些年我媽一直向李叔打聽你，李叔說你在京州，但就是不告訴聯系方式。

后來我媽跟我提起這件事，我上網查了好長一段時間，偶爾看到十多年前的一則新聞，就問我媽網上那個李鋒會不會是你。

我媽看了照片，說就是你。

我說你出事了。

我媽就問李叔你關在哪個監獄。

直到那會兒，李叔才告訴我媽你在這兒?！?/p>

“找得夠辛苦的?！蔽艺f，心想你們怎么可能找得到我？我這十來年是在高墻內度過的。

“我在京州一家外貿公司上班，”玉蓮開始說起她的事，“大學也是在京州讀的，但一直不知道你在這兒。你應該快出來了吧？”

“是快出去了。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情，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知道自己的哥哥在京州，我挺高興的，可惜這么多年我一直沒過來看你?！庇裆弻ξ覠o所謂的表情稍有些驚訝，停頓片刻后繼續地說，“我知道你在記恨我媽，但我覺得上一輩人的事，我們下一輩人不好去評價他們誰對誰錯?！?/p>

“你講得非常對！”我接過玉蓮的話，“我從來不跟別人評價父母誰好誰壞，因為我從來不提他們?！?/p>

“我媽倒是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庇裆徴f，“你大概什么時候出來？我媽現在跟我一塊住，我讓她到時候跟我一塊過來接你?！?/p>

“用不著來接我，我一個都習慣了?！蔽业卣f。

“我只是征求你意見?！庇裆從托牡卣f，“我們不過來接你也行，反正以后日子還長。我是這么想的，大哥哥，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我們都是一家人，你說是吧？”

“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你出來后還是回濱城看望李叔一次吧?！?/p>

“回濱城？到時候再說?！蔽铱蓻]打算回家看望老爸。

“李叔跟你一樣都不肯先退一步?！庇裆徯Φ?，“你們倆性格真像。你先讓一步又怎樣呢？他可是你親爸呀?！?/p>

“親爸又怎樣？虎毒不食子，他都要挖坑把我給活埋了?！?/p>

“真的？”玉蓮不相信地問。

“這還能有假？！”

“我媽跟我說過，李叔脾氣不太好?！庇裆徴f，見我對親情不感興趣，轉移話題道，“剛才我在外面給你存了兩千塊錢，應該夠你用一段時間的吧？”

“你把我這么多年三無人員身份給徹底終結了?！蔽铱嘈Φ?，不知道是應該感謝她還是繼續裝作無所謂?！拔疫€有個把月，用不了那么多錢?！?/p>

“三無人員？”玉蓮困惑地問。

“我們這里管無接見、無匯款、無包裹的人員為三無人員?！蔽医忉尩?。

“你平常喜歡做什么？”玉蓮閑聊道。

“打籃球，如果你指運動的話；再有就是寫游戲玩?！?/p>

“我也喜歡運動，經常和朋友一塊去打網球。你會寫游戲？”

“瞎寫的，消磨時間罷了?！?/p>

“現在手機游戲挺流行的，你會寫手機游戲嗎？”

“不會。這里不讓用手機，我只寫簡單的棋牌游戲?！蔽疫z憾地說。

時代變了，外面早就沒人玩俄羅斯方塊，年輕人忙著玩快手、刷抖音，這讓我感覺自己遠遠落后于時代。

“出來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找家公司上班嗎？”玉蓮問。

“還沒想好?！蔽曳笱艿?。

我絕不會告訴玉蓮我原先的計劃，并且，這個計劃在我腦海里漸漸變得不那么美好。

感覺有點像把自己的將來附著在肥皂泡上，或許片刻榮華富貴，轉眼卻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男朋友在京州軟件園區一家IT公司做項目經理。你會寫程序，出來后不妨到他公司看看?！庇裆徑ㄗh道。

我說出去后我會自己想辦法的。

“那樣也好。我跟男朋友計劃八月初結婚，那會兒你是不是出來了？”玉蓮問。

我說我大概在六月底出獄。

“那到時候你一定要來！”玉蓮刻意強調地說，“要是你不愿意我媽過來接你，等到那會兒再跟她見面也行?！?/p>

想想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妹妹，她還是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現在那個小姑娘居然大大方方地跟我說她要結婚了，這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只得茫然地點頭說行，心想我現在一無所有，到時候給你們送什么好呢？

“你記得孟麗華這個人吧？”玉蓮突然地問。

“孟麗華？她是我同學。你認識她？她怎么了？”我警覺地一連串發問道。

“我跟她在網上聊過天?！庇裆徃觳泊畹阶雷由?，手托著下巴，表情認真地說，“她說讀中專時跟你是同桌。

我是在校友錄認識她的。為了找到你，我可沒少費功夫，你們班同學被我問了個遍。

孟麗華說她也不知道你的下落，還讓我有消息的話一定通知她?！?/p>

“是嗎？”我有些沮喪地說，“她現在怎么樣？”

“她跟我一樣在京州，和她老公經營網店?！庇裆徳敿毥榻B道，“她老公跟她是同事，剛開始他們兼職開了家網店，向歐洲那邊賣江南這邊的小商品，收入挺不錯的。

后來他們倆就辭職專門做網店，孟麗華在家里接單子，她老公在外面跑業務。她說剛還清房子貸款，還買了輛奧德塞?！?/p>

“那挺不錯的?！蔽夜烙嬎麄兗倚『⒍紩蜥u油了，心里講不出是高興還是難受。

“你是不是在學校暗戀過她？”玉蓮笑著追問道。

“別沒大沒小的，我只是比較欣賞她?！蔽肄q駁道。

孟麗華絕對是個好媳婦，她讓人感覺既踏實又溫暖，但以前的我就是不明白，凈想著怎么才能出人頭地了。

“要是你當初娶了她，那她現在就成了我嫂子?！庇裆徴f，眼睛中帶著笑意，“我跟她挺談得來的。要把你現在的情況告訴她嗎？還是等你出來，自己跟她說？”

“我自己跟她說?！蔽宜妓髌毯蟠鸬?。

提起孟麗華，不知為什么，那個相親的夢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而且回想起這件事，突然間讓我傷心無比，想開好車、住大房子的欲望也淡了許多。

我捫心自問，或許我也該換個活法，繼續我的編程生涯，給自己的人生闖出些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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