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小黑和我坐在操場上喝著奶茶,吃著蛋糕,他跟我聊起蔣德旺,說老蔣自己在坐牢,兒子沒了,老母親在外孤苦伶仃,真是可憐。
我說,老蔣運氣不好,挖到一個價值連城的古墓,居然被他搞成今天這副樣子,現在只能整天借酒澆愁。
老蔣在兒子走了之后,從我這兒打酒的頻率更高了。
失去獨子的沉重打擊把他變成一個看破紅塵、萬念俱灰的中年男人。
他經濟狀況不比從前,大多都是買便宜的二鍋頭。
我知道,他需要時不時地酣飲一兩杯烈酒來麻醉自己。
古人說過的,何以解憂?唯有二鍋頭!
小黑說,老蔣運氣還真是不好,陪葬品沒賣幾個錢,卻摔死鄰居換來十五年;聽說他兒子把這些東西拿到賭場上輸光了,人被車撞死。
這些陪葬品是不是有什么詛咒在里面?他們家真是流年不利!
我說,哪來什么詛咒?是老蔣太貪,當初他跟鄰居對半開分成也行啊,非得把人家往水泥地上摔。
他兒子更搞笑了,輸光全部寶貝,是想找地方發泄?酒后駕著摩托車在開發區亂開,被車撞死也沒啥稀奇的。
小黑嘀咕道,開發區?那不是華陽和京州的交界嗎?
我說沒錯,老蔣就是那兒的人。
小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說應該是零三年九月。
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會兒耿戰剛被押回去重審。
小黑停下喝奶茶的手,有些吃驚地說:零三年九月?怎么那么巧!我就是零三年九月在華陽被抓的。
警察押我回京州經過開發區的時候,大概在晚上八九點鐘,我們在開發區路口那兒看到一起車禍。
我說,還真是夠巧的,死的正是你師傅的兒子。
小黑問,交警調查說是老蔣兒子負全責?
我說沒錯,調查報告是這么寫的,摩托車醉駕違規變道,越野車來不及剎車,就撞上了。
小黑遲疑半天后說,我覺得不像。
我問怎么不像。
小黑說,因為碰上車禍,警察下車了解情況。我聽越野車司機說,摩托車從右側車道突然左拐,他反應不過來,撞了個正著。
警察問有沒有打 120。
司機說打了。
有一名看了事故現場的警察說道,不像是摩托車全責嘛!
你看越野車的保險框凹進去一大塊,摩托車尾部損壞這么嚴重,這說明越野車撞在摩托車尾部;
真要是摩托車突然變道,越野車肯定撞在它左側,那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越野車司機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明明是他的責任嘛,你再看看。
沒過幾分鐘,處理事故的交警來了,我們就走了。
上車后,警察還在討論肯定是越野車追尾,想推脫責任才說是摩托車突然變道。
小黑說的話我想了又想,確實有這種可能。
可是為什么當初交警的調查結論,與第一時間抵達現場的警察分析不一致?
耿戰得知此事后,覺得有些不對頭,就問我蔣杰出事之前都做了什么。
我說,小蔣跟朋友喝酒來著。
耿戰又問,再往前呢?
我說,再往前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老蔣。
一個月后,耿戰跟我說他問過老蔣事發當天的情況,但老蔣知道的不比我多。于是他讓申茂山做了一番調查。
我問查出了什么。
耿戰說,事發當晚蔣杰確實在大排檔跟朋友喝酒,當時他跟朋友抱怨家中文物被大中集團老總騙走,他找對方要錢,對方不給,還翻臉打了自己一頓。
我說小蔣現在對趙總來講沒什么利用價值,人家怎么可能還給他錢?
耿戰點點頭,說蔣杰曾威脅趙曉林要向有關部門舉報,甚至是在互聯網上公布此事,實則還是想要錢;但沒等蔣杰再做些什么,就出了車禍。
“你是說小蔣遭滅口?”電光火石間,我恍然大悟,頓時驚叫起來,“那這個趙總心也太黑了!把小蔣往邪路上帶,騙光人家全部寶貝不說,最后還殺人滅口!”
耿戰再度點點頭,說蔣杰的威脅顯然堅定了趙曉林除掉他的決心。
又帶著內疚的表情說,我當初讓蔣德旺收手,他兒子肯定沒聽進去。這事也怪我,他們根本不知道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
我猜測道,負責調查的交警,肯定又是王局派過去的?
耿戰輕嘆一聲,說擁有了權力和金錢,就有了非常的手段,無論行善還是作惡,都能出神入化。
我說真要是這樣,你也別對老蔣提這件事了,免得他難受。
耿戰說這事會繼續查下去,直到有個結果,算是給蔣德旺一個交待。
我說事情過去這么多年,恐怕不好查了,該銷毀的物證他們都會毀掉。
耿戰說事在人為,該做的事情總要去做。
立秋前的一天,耿戰來倉庫問我,硬盤里已經刪除的數據有沒有辦法恢復。
我說,如果你把文件直接刪除,甚至是清空回收站,那都是可以恢復的;
如果你是覆蓋式重寫,那是很難恢復的——除非是美國的FBI,據說他們可以利用一種叫做磁道分析的技術來恢復數據。
耿戰沒聽懂我的話,就說申茂山在外面的調查有了進展:
蔣杰出事當天,交警說攝像頭壞了,沒有事故錄像。奇怪的是,這塊硬盤居然還在交警隊。
申茂山從警局那名內線處拿來這塊硬盤,說硬盤被格式化過,上面數據全沒了。
我說,數據被刪除,硬盤被格式化,這都不是事兒,你把硬盤拿過來,不用找FBI,我都能把數據給恢復出來。
過了大概一個星期,耿戰托廠家司機拿進來那塊硬盤,我用磁盤工具不費吹灰之力就恢復了事發當天的監控錄像。
從錄像中可以看出,一輛本田摩托車在右側車道正常行駛,它并沒有突然左拐;越野車也是行駛在右側車道,它從摩托車的右后方撞擊,使得摩托車偏離國道向開發區的方向飛去。
這不是摩托車和越野車誰全責的問題,這他媽的是謀殺!
在越野車和摩托車越過人行道的瞬間,路口閃光燈強閃了一下,拍下了越野車的車牌和司機的面孔——這是一位小個子司機。
聽老蔣說肇事司機叫崔浩,應該就是他了。
崔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遭遇車禍的驚慌,反倒是一副非常冷靜甚至是冷酷的表情。
耿戰認為,一定是趙總他們做賊心虛,才把這塊硬盤拿出來,將里面的數據全部刪除。
但我想,要是這塊硬盤仍然放在路口,這幾年上面的數據不知道要被重寫多少次,恐怕FBI也回天乏力。
耿戰下面要做的事,是要證明幕后主使就是趙曉林;并且還要查出確鑿的證據,表明王局也參與其中。
我覺得蠻難的,司機不可能承認這是謀殺,也不會招出這事是趙曉林指使,趙曉林更不會招出王澤榮。
雖然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陰謀。
九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又到了桂花飄香的季節,室外的空氣仍然非常溫暖。
操場上同犯們忙著打球跑步,或者是看著報紙聽著收音機,不時有人被隊長帶去接見樓和親友見面。
距離操場五十米開外的武警崗亭里,一名年輕戰士姿勢筆直地站著,似乎抱著好奇的眼光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耿戰在菜地里整理著他的青菜。
鑒于申訴一時無望,他就種菜、種菜、再種菜,甚至還教別人如何播種施肥。
我在菜地邊對耿戰感嘆黃藥師運氣好,能夠調到監內醫院,干起白領的工作。
耿戰邊忙邊說,給有能力的人足夠的發展空間,肯定是件好事。
耿戰抬起頭來又說,你用幾年時間寫一款大家都愛玩的棋牌游戲,說明你不僅有創意,動手能力也很強,將來謀生不是問題。
我點點頭,算作領情。
耿戰第一次提我有寫游戲的天賦是在兩年前,參觀穆少桃花島模型的時候,后來再提這事兒的時候,他一次比一次認真。
耿戰的大意就是我應該發揮自己的專長,將來在游戲領域有所突破。
忙碌了一陣功夫,耿戰停下手里的活,深吸一口桂花的香味,作陶醉狀,隨后同我閑聊道:你還記得荊小偉的故事吧?
我說當然記得,荊小偉不就是瘦頭陀嘛。
耿戰說當初法官沒判他死刑立即執行,想必你也是知道原因的。
我說對,因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所以法官才留他一命。
耿戰說那個小男孩——龍龍——現在找到了,這幾年被安徽那邊的一戶人家收養。
我驚訝道,谷少華找到龍龍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找到的?
耿戰說就在前些天,至于怎么找到的,說來話就長了。
我立即把手里的小青菜扔到一邊,說話長沒關系,反正咱有的是時間——不過,你還是整個短點的版本。
耿戰說事情它大概是這樣的……
耿戰說事情喜歡先講后面的部分,再講前面的。
我還是按照我的風格來說這件事。
一年多前,耿戰委托谷少華調查龍龍的下落,于是谷少華利用業余時間,跑遍蔬菜批發市場,挨家挨戶打聽。
最終,谷少華查到瘦頭陀案發當天,批發市場確實有一對姓嚴的夫妻,帶了一個小男孩跟貨一塊過來。
因為是凌晨時分,又是大雪天,所以給大家印象特別深。
去年這對夫妻租約到期,改行承包華陽某私立小學食堂。
后面的事情比較曲折。谷少華找到這戶人家,嚴某卻不承認當年撿到孩子的事情。
谷少華猜測,龍龍肯定就是被他們撿走了,估計已經送人,最壞的結果是把龍龍賣掉了。
于是他又花很長時間來理清嚴某的社會關系,之后再向這些人旁敲側擊打聽小男孩的下落。
功夫不負有心人,前段時間,谷少華終于打聽到一則消息:
嚴某的連襟,家在安徽,不能生育,巧的是幾年前忽然有了一個兒子。
谷少華趕忙奔赴安徽,找到在淮南的那戶人家,拍下小男孩在村頭玩耍的視頻,將之發給申茂山。
收到視頻之后,申茂山送貨上門,把錄像親自交到林老太太手中。
林家看完小男孩在村頭玩耍的片段,非??隙ㄟ@就是他們家的龍龍,并立即報警。
警方隨后詢問嚴某,又奔赴安徽對小男孩進行DNA比對,最終認定淮南這個小男孩正是林家的后代。
當初確實是嚴某撿走小男孩,后來送給親戚。
聽耿戰講完瘦頭陀的故事,我感嘆于林家沒有絕后,也感嘆于當初耿戰的執著。
我問耿戰瘦頭陀會不會因此而改判。
耿戰說已經委托張律師幫荊小偉申訴,張律師講有希望改判為無期。
我說這家伙命真是好,從原來二十七年一下子改為十七年就能出去。
耿戰笑了笑,問:你快出去了罷?
我說對,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來京州監獄都快十三年了,也該放我出去了。
說到這兒,我得向大家普及一下法律知識。
我是按照舊刑法判的無期,理論上講服刑十年就可以出獄,但極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十三年能出去就算天大造化;
而瘦頭陀即使申訴改判為無期,也得按照新刑法來,理論上講服刑十三年就可以出獄,實則需要十七年以上。
耿戰說,等你出去后,幫我一個忙:哪天王澤榮下臺了,趙曉林也被抓,你去對蔣杰的家人講明事故真相,告訴他們惡人已經有惡報;再幫我轉達我的歉意,我沒想到這些人會殘忍到如此地步!
我說我會的,再說這事真的不怪你,怪蔣杰這小子不自量力。
耿戰抬頭仰望圍墻外的小區,若有所思地繼續對我說:等哪天我出去了,你猜我會去干什么?
我揶揄道,回老家種菜?
耿戰慢慢地說,那是我計劃的一部分。小的方面,我會在自家院子里整出一塊菜地,自己動手種上香菜青菜;大的方面,我要對萬城地產的產業鏈作一些調整,縮小房地產的規模,投資互聯網這些高科技產業。
我調侃道,你是不是覺得手頭這些線索能幫你翻案?這兩年,我沒聽你講過一句產業鏈這種東西。
耿戰轉回頭來對我說,差不多,你猜的差不多。
我問,那你覺得什么時候可以出去做這些事?
耿戰目光再度飄向遠方,好像他已經身處隔壁小區那樣,微笑著說:或許很快……
事隔沒幾個月,我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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