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耿戰的救贖

京州監獄“希望”藝術團又在招募新兵。

我們大隊小黑報名參加腰鼓隊。

我猜他可能是想借此釋放改造的壓力。

耿戰也報名參加。

他對大家說，自己年青的時候舞過獅，趁著現在身子板還硬朗，想重拾當年的豪情，回味曾經的年少時光。

我剛開始還真以為耿戰是想借此機會，追憶逝去的青春年華；后來才知道，他參加舞獅另有原因。

“我不是湊熱鬧才參加舞獅的?！庇幸惶旃鹪诓賵錾蠈ξ艺f，“我父親快七十歲了，全家人在商量著怎么給他過壽，誰想到在這關口，查出他得了胰腺癌?！?/p>

“胰腺癌？”我驚訝道，傳聞這是癌癥中的戰斗機，喬布斯都沒能挺過來。

耿戰點點頭：“前段時間，我姐陪他去北京協和醫院治療，醫生說已經到了晚期，手術化療作用都不會大?！?/p>

“協和醫院給他下結論，那是真的沒希望了?！?/p>

“去過協和醫院，我父親也死心了。他打算，過段時間抽空看看我?！惫鹫f，目光似乎在凝望著遠方那不可觸及的家鄉。

“就是想再見你最后一面?！?/p>

“對?！惫鹫f，“五一節監獄組織親情幫教，我打算在那天跟他見面?！?/p>

我知道“希望”藝術團演出對象不僅僅局限于犯人本身，每逢大型進監親情幫教活動，藝術團也要為幫教活動演出助興。

“你這是想，讓你父親來監獄看你舞獅？”我問。

耿戰點點頭，帶著懷舊的表情說：“過去，我們鎮上元宵節舞獅，每年都有我，每次我都是走在最前頭。

我希望在父親的記憶中，我還是當年那個英氣十足的小伙子，還是那個眾人交口稱贊的少年。

我希望他帶著這些美好的記憶，離開我們。

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p>

耿戰時常和我說起他的家鄉烏泉鎮，說起老家那座滿溢芬芳的宅院，院子里有父母雙親，還有來訪的親朋好友。

而當初讓父母引以為傲的大兒子，如今卻成為黑社會老大，被判無期徒刑關在重型犯監獄里。

所以，我想我能理解耿戰此刻的心情。

五一節上午，監獄舉辦“同一片藍天”大型進監親情幫教活動。

兩百余人組成的家屬團，進入監獄參觀完廠區、生活區之后，在啟航廣場和親人們相聚。

小黑的父親也從東北趕了過來，那天小黑也有演出。

下午小黑回到監舍，帶來耿戰受傷的消息。

聽小黑介紹，上午幫教的主題是親情互動，就是喝茶聊天，藝術團成員間隔穿插一首歌，一段相聲助興。

啟航廣場擺的是類似于學校食堂的條形桌，午餐后，耿戰和小黑登臺出演壓軸戲：腰鼓和舞獅。

舞獅快結束時出現意外。

耿戰舞的是獅子頭，最后一個動作需要跳到搭檔肩上，完成一個造型。

誰想到他腳沒踩穩，摔倒在地，腰部受傷。

是小黑把他從舞臺抱下送進監內醫院。

我對事情了解就這么多了。

本想改天去醫院看望耿戰，隔日卻傳來耿戰被送至京州醫院，聽說是腰椎開裂。

六月下旬，耿戰從京州醫院返回監內醫院休養。

星期天我去醫院探望時，耿戰正在陪護犯的攙扶下在病房內來回走動，大概是測試自己恢復了幾成功力。

我將水果放到桌子上，關心地問身體恢復情況。

耿戰說還好。

我又問，你做事情從來都很謹慎，這回怎么把腰給摔傷了？

“說來話長?！惫饘ξ艺f，緩緩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手指我帶過去的水果對陪護犯說，“小兄弟，你出去歇一會兒，這些香蕉你拿去吃?！?/p>

陪護犯沖我點點頭，抓起一把香蕉走出屋子。

“小時候，在我們村去往鎮子的路上，有一條小河?！惫鹫Z氣平靜地對我講起往事，“到了夏天，不下雨的時候水深不到十公分，踩著石頭就能過河。

一旦下雨，水會齊膝蓋深。

在我十一歲的那年夏天，我跟父親去鎮上趕集。

天剛下完雨，小河的水還沒消退。父親脫了鞋子，卷起褲腿，要背我過河。

我不肯。

父親堅持要背我，我只得順從他。

那是我長大后第一次趴到父親背上。

他先把我背過河，又把自行車扛過河。

趕集要買什么東西我都忘記了，但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

演出那天，我在舞臺上抬起獅子頭，忽然看到臺下的父親。

不知怎么，腦海里就浮現出年少的我，跟隨父親去趕集的畫面，想起他背我過河的那一幕。

跟著一個疏忽，就把腰給摔傷了?！?/p>

“原來是這么回事?！蔽一腥淮笪虻?，“你父親怎么樣了？他知不知道你受傷？”

“我父親兩天前去世了?！惫鹉樕龅卣f，“我相信奇跡，但奇跡并沒在我父親身上發生。

我姐沒跟他講我受傷，我也不擅于告別，更不希望他來醫院看我。

我寧愿最后給他留下一個舞獅的形象?！?/p>

“去世了？”我茫然地重復道。

“聽我姐說，父親的遺愿是把骨灰撒到長江里?！惫鹉抗廪D向窗外，好像在凝望長江大橋的方向。

我的目光追隨著耿戰一道望向長江的方向，但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隔壁小區來來往往的行人。

“昨天下午她們把骨灰撒在華陽碼頭。華陽離京州不算遠，或許他的骨灰現在正從長江流過京州?！惫鹫f。

哦，華陽離京州不遠。這個我知道。

“你能體會失去一切的感覺嗎？”耿戰的聲音繼續地說，“我現在真的是一無所有了?！?/p>

我說我能體會。

當初我的房子、車子，還有一千萬鈔票被法官沒收的時候感覺就是如此。

我曾經以為，耿戰被押回重審復判為無期，失去對萬城地產的控制權，那已經是他人生的最低谷。

但現在我才知道，人生沒有最低谷，只有更低谷。

“從知名企業家，到現在的囚子，這種跌宕起伏的人生，一般人肯定是體會不到的?！蔽彝榈卣f，“現在心里是不是很難受？”

“心里難受是避免不了的?！惫鸬卣f，“剛進來的那幾年，夜里我老是做夢。

夢到妻子在長江大橋上向我招手，夢到春節時父母和我一塊包餃子，夢到兒子小時候在窗前等我回家跟他玩捉迷藏。

醒來后發覺自己躺在監房里，窗外不是細雨綿綿，就是寒風怒號，夾雜著院子中掃來掃去的探照燈光。

每回我都是淚流滿面，那種孤獨無助的感覺，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p>

“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蔽依斫獾卣f。

雖然我沒什么值得牽掛的親人，但道理我懂?！澳愕纳暝V怎么樣？有進展沒？”

“進展不大?！惫鹌届o地說，“張律師說他看過幾米高的卷宗，說公安把案子做得很實，找不到什么破綻。

唯一有瑕疵的地方，就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那個案子。

張律師去過新疆，葛春華講當初遭刑訊逼供，迫不得已才供述是我指使他動手。

但這樣的單方面翻供不夠，要拿出葛春華確實遭逼供的證據——這可不容易?！?/p>

我想了想，點點頭，要公安機關承認他們刑訊逼供，根本不現實。

“幫我一個忙?！惫鹜蝗桓淖冊掝}道，“這兩天你讓廠家司機帶些菜種進來，香菜、青菜什么的每樣都來一點?！?/p>

我撓撓頭，菜種？你確定？你這是打算種菜嗎？

“是種菜沒錯?！惫鹫f，見我一臉的困惑又解釋道，“前兩天，分管后勤的副監獄長來醫院檢查工作。

我跟他說，我們監舍樓下，有一大塊草地空著，你看我能不能拿它來種菜？

副監獄長聽了之后，原則上同意我種菜，條件是不能搭棚，并且要做得漂亮一些?！?/p>

我說好好的，你怎么想起種菜來了？是不是沒法管公司，找件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那么一段經歷，會影響到自己今后的生活?！惫鹇卣f，好像在斟酌合適的用詞，“我想，這場牢獄之災就是我的那一個。既然如此，那不如換個心態，把自己放到起點，重新開始新的人生?！?/p>

我不解地問，新的人生，從種菜開始？

“種菜怎么了？我本來就是種西瓜的?！惫鹦Φ?，片刻后又緩緩地說，“我現在是這么想的，也許對我來說，這場牢獄之災不一定完全是件壞事。

任何人在里面和在外面，自己的思維方式都會有所區別。

這使得我能夠從另一種角度看待社會的各個方面。

‘法律是塊鋼，誰碰誰受傷’這句話在看守所是句順口溜，但我想，它在社會上也是句金玉良言。

坐牢給我的教訓之一，就是讓我懂得法律的底線在哪里，明白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守住這條底線?！?/p>

耿戰的觀點我并不認同。

我從未想過坐牢能使人看事物有不同的視角，也不認為法律有什么底線。

我認為那堵分隔罪與非天的高墻并不存在。

或許有一天，你也會一時沖動干下抱憾終身的事情，忽然之間就變成墻內的一員。

我心里這樣想，嘴上卻問：“就是遠，還有教訓之二？”

“教訓之二，”耿戰說，“人生就像種地，有人一年辛苦下來糧食滿倉，有人一無所有；但重要的是，人要有坦然的心境，要去關注更寬廣、更豐富的外部世界?！?/p>

“然后呢？對一切都看開了？”

“然后……”耿戰思索著說，“起碼不再糾結于個人得失。這么多年來，我最崇拜的人一直是毛**。我現在還做不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但起碼要做到，盡可能幫助自己身邊的人?！?/p>

“這就是你為什么當初會幫谷少華，會放過跟隨自己多年的劉偉，現在又大筆投資給穆少？”我說。

耿戰說沒錯。

“還有教訓之三嗎？”我調侃道。

“坐牢最大的好處是與世隔絕?！惫鹄^續地說，“現在手機也不讓用，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這讓我能夠靜下心來，想清楚自己期望什么樣的生活。

我現在內心的所有感受，可以歸納為四個字……那就是：隨遇而安。

作為董事長就做董事長該做的事情，作為囚犯就做囚犯該做的事情。

而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種一塊自己的菜地?！?/p>

耿戰一下子跟我講得太多，我有點消化不了。

我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只想鉆點社會的空子賺點自己的小錢，從來沒有為人民服務的覺悟，更沒想過要做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

一只燕子在窗前掠過，自由地翱翔著，我目光追逐它許久，隨后回過頭來揶揄道；“就是說，如果放你出去一天，你不會去管公司里的事，而是回到自家地里種菜？”

“差不多耶?！惫鹉巴?，有些感慨地說，“如果今天讓我回家探親，我想回到故鄉的田野，在那里散步，和種地的人們閑聊，和田頭的孩子一塊玩耍。..”

“如果是我，”我說，“肯定先找家飯館好酒好菜吃上一頓，然后到洗浴中心泡個澡搓個背，順便叫個小姐給松松骨，晚上再找家酒吧喝個夠！”

“你還年輕，等到了我這個年齡就什么都看開了?！惫鹫f，目光依舊注視著窗外。天空的不遠處，那只燕子又飛了回來，在窗前對著我們扇著翅膀。

我說我應該不會到你這個年齡就什么都看開了，但要是有你那么多錢，那肯定什么都看開了。

耿戰笑道，你今天不是急著回去寫你的游戲吧？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大家都知道耿戰是有故事的人，不過也沒人知道具體的細節，所以我當然想聽，指不定出獄后還可以復制他的模式。

不賺它十億、八億，兩三千萬就成，比開網絡賭場強多了。

耿戰說，那我就跟你講講我的故事，反正今天這么好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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