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6）

老吳見他這樣，也不好再說什么，便回到他的“專座”。

或許是廖響的緣故，報告廳里的氛圍又熱烈了不少。

又有人在邊上坐下，不過比起老吳，可輕柔不少。

當頭就問他：“感覺除了老吳，你跟這里的人不太熟啊?！?/p>

杜尚別懶懶的：“還好吧，這廠里的員工幾個月一換，都是生面孔，一個個認識，太費勁?！?/p>

蔚顏挑眉：“這么說，你在這兒待了不少日子了？”

杜尚別微微仰頭，想了會說：“差不多三年了?！?/p>

蔚顏張了張嘴，想再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這時候老吳又呼和開了：“下面是大家的自由展示時間，那么首先請我們的杜大師展示他帶來的一件藝術品，大家都長長眼，歡迎！”

臺下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

杜尚別應一聲，端起那只盒子，走上臺去，把它放在老吳面前的桌子上，開始解那紅綢帶。

一邊說：“老吳，你得有點心理準備?！?/p>

“滾犢子，什么稀罕玩意兒我沒見過，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要什么心······”老吳話沒說完，眼見打開的盒子里的東西，一下子愣住了，原本輕松得意的臉色也慢慢收了。

底下人好奇得不行，除了蔚顏，無一例外都伸長脖子去看。老吳竟有些顫抖著手，從里面端出那方木雕。

下面眾人一陣驚呼，議論紛紛。

只是后來，這議論聲漸漸就收了。

因為所有人都看見，老吳眼圈發紅，布滿皺紋的黝黑面龐上，滑下一道閃亮的淚痕。

這回，除了杜尚別，所有人都怔住了，報告廳里異常安靜。那個平日里總是嬉笑怒罵，沒個正形，像個老小孩一樣的老吳，竟會因著一件雕刻，當眾垂淚？

杜尚別抿了抿嘴唇：“老吳，你看看，老59，我給你還原出來了，這七個戰士，那個扛紅旗的是你，其他六個兄弟，你看像不像？”

老吳幾乎把臉湊上去，眼神熱切，像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他一邊看，一邊抹眼淚，又一邊哽咽：“像，像，就是我們班······”老吳絮絮叨叨地念叨了很多話，最后竟不能自已，抱著木雕，趴在桌子上，埋頭抽泣。

所有人都不說話，漫長的靜止，蔚顏實在忍不住，一看杜尚別，他居然又閉目養神起來，于是伸手戳戳他，杜尚別睜眼，豎起食指搭在唇前，搖搖頭，沒有出聲。

蔚顏無奈。

終于，老吳抬起頭來，他眼圈依舊是紅的，一只手扶額，另一只手挨個摸過木雕士兵。嘆息般的聲音響起，情緒平靜了不少，也終于帶了些老人家獨有的蒼涼意味。

“那年我十九，入伍一年了，南疆很不安寧?！?/p>

下面所有人瞪大眼睛，仔細聽著。

“當時是決定要打了，二十多個師開到邊境。我們連為了搶先頭，打穿插，同一個坦克連一塊走，”說著，老吳輕輕拍了拍坦克木雕：“就是這種，圓頂59。你們也知道，那時節，國家剛緩過來，部隊也沒經驗，老59根本坐不了步兵，于是想了個法子，拿繩子，一個班一輛坦克，都圍著炮塔坐好，結結實實捆死了，帶了就走?！崩蠀菄@口氣：“這樣快是快，人也能運到，但出邊境的頭一個晚上，就出事了。敵人的游擊隊貓在泥巴路兩邊的林子里打伏擊，那種短沖，射速很快，我們那一個連的坦克一下子猝不及防，上面的戰士們被捆得緊，別提下來了，連轉身都難，槍一個也拿不起來，待在上面就跟個移動靶一樣?！崩蠀巧钌顕@了口氣：“憋屈啊，真他媽憋屈，上百號兄弟，個個都是好手，結果因為這個犧牲一半多，老天也是眼瞎，咱們班七個兄弟，偏偏就剩我一個。坦克連急著脫離，沒敢停，一直開到集結點，我就看著他們掛在上面，血流了一路?！?/p>

“后來我們緩了過來，一路打了下去。但這么多年來，我就是忘不了那一天，有時候晚上做夢夢到我們遇襲，班長抓起槍就跳下坦克，帶著我們奪下高地，把敵人打得屁滾尿流。我一高興，一蹬腿，就醒了，原來是夢啊······唉，這么多年了?！?/p>

老兵的往事總是隱秘而偉大。臺下所有人此間都沉默了，一時無言。

“你這一個月，都在趕工這個吧？”蔚顏轉頭看杜尚別，突然想到那天上午，他坐在門口，低著頭，任由陽光裹挾全身，細細打磨木雕，鼻尖上，一滴汗珠顫巍巍地閃著光。

杜尚別點頭：“老吳以前喝多了，給我看了他戰友的老照片，說這輩子最放不下、最邁不過的坎就是這個了，我就想著，多少讓他好受點?！?/p>

老吳大概不想讓氣氛這么低落下去，他恢復得很快，不一會兒，又吆五喝六地咋嗚開了。而杜尚別卻看見老吳把大家的情緒調動起來后，又獨自一人找了個角落坐著去了。

杜尚別在他邊上坐下，拍拍他肩膀：“給你整這些，是為了讓你心里好受點，憋了這么多年，你要是就此郁郁寡歡了，那就得不償失了?！?/p>

老吳愣了半秒，然后笑：“哪能，我是那樣的人嘛，這么多年了?！?/p>

“那就好?！?/p>

......

下午，依著老吳的安排，大家轉場到外頭。人也多了起來，很多塔吉克這邊的同事也聚在了一起。

蔚顏有些錯愕地看著老吳喜滋滋地吩咐員工們在樓下廣場搭起了一排燒烤架子，然后開火烤串。一時間，煙氣繚繞，香味四溢。

杜尚別和老吳并排站一塊，聽見他說：“怎么樣？”

杜尚別說：“老吳，我猜你當初是在國內太胡鬧，所以才被踢到這來了吧。我記得你們這還有個分廠，這么作，那邊的知道了，向上面告狀，你恐怕就得回家了?！?/p>

可不是，大樓那還掛著：安全生產，嚴禁違規這種嚴肅干練的標語，你卻在這帶一大幫子人露天烤串。

老吳笑：“怕啥，高興嘛。再說了，我也是馬上要退休的人啦，讓我回家，我求之不得啊?！?/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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