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民國九年。

正值軍閥混戰，歷史暗潮涌動。

不過，對于最底層的人們來說，這并不是由他們來見證的，在山河破碎的神州大地的角落里，他們只為溫飽而艱難求生。

廣州，十三行。

洋行里最近加急要一批貨，來來往往的貨船?？看a頭，福四也忙得不可開交，卸貨這種力氣活，一天連軸干下來，饒是福四這種老手，也開始吃不消了。但他不敢怠慢，碼頭的監工劉灰是個狠人，打起人來都是下死手的，畢竟只有這樣才能討得這碼頭里洋人老板的歡心，從而脫離賣苦力的生活。前些天，那個剛從鄉下逃難來的年輕的長工，因為從船上扛貨包的時候腿腳發軟，連人帶包從木板搭成的走橋跌下去，他不會游泳，在黑乎乎的海水里嗆了個半死，最后被福四救上來，癱在岸邊沒等緩上一口氣，氣急敗壞的劉灰拎著鞭子趕來，照著臉就是一頓亂抽，長工被打得哇哇亂叫，最后遭不住這罪，一滾身撲通一下又掉進海里。

可憐那個長工不過十七八歲，瘦得像個麻桿，現在又弄丟了貨，被劉灰盯上，罰他白干三個月。說是白干，其實就是每天只準他吃一頓，而至于福四這樣的老手，每天是可以吃兩頓的。年輕的長工實在沒有法子去填飽自己肚子，最開始幾天，福四看他餓得眼睛發綠，忍不住分一點東西給他，但后來他發現自己每天干的活實在不容許自己這樣做，自身難保，又怎顧得他人死活？

后來，那長工再一次跳進了黑乎乎的海里，也是最后一次，跳的時候，還扛著一包貨。把劉灰氣得半死。

福四看著，心里莫名地感到痛快又悲戚。

這一船卸完了，下一船還沒有到，福四他們獲得了這些天唯一的自由時間。大多數工人就地癱倒，福四也尋了一個堆起來的貨包，面對著港口坐下來。本來他是在漫無目的地看港口里來來往往的船的，直到一個人坐到他旁邊。

這個人也是剛來碼頭沒多久，但他跟那個年輕長工完全是兩個樣子，或者說，跟福四這樣的從農村里來的人是兩個樣子，看著像以前是個當官的，又或者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然而干起活來卻利索，身板硬朗。

福四跟他說過幾句話，問他來歷，只是說從蘇湖一帶來的，名字叫杜全，其他的閉口不談。

不過福四不關心這些。

兩個人待了一會，杜全突然伸手一指，問：“那是什么?”

福四順他的手指方向遠遠望了去，遙遠的那頭，彎曲的海面出現一艘截然不同的船，鋼鐵的船身在太陽光下有點刺眼。

福四答道：“哦，那是洋人的軍艦，鐵甲的?！?/p>

杜全若有所思，過了一會，他又問：“是不是因為這個，我們才會被洋人抓在這里使喚？”

這個問題福四根本答不上來，他撓了撓頭，語氣遲疑：“應該，是吧，我怎么知道?！?/p>

杜全又沉默了，望著那艘船出神，突然又冷不丁來一句：“你想出海嗎？”

福四嚇了一跳：“什，什么？出海，不要命了？”

杜全盯著福四，突然嚴肅起來：“出海怎么就沒命了？”

福四被他看得發毛：“擅自出海，被抓到就完了?！?/p>

“那要是沒抓到呢？”

福四一下呆住了。

杜全繼續說：“你看些洋人，他們精通出海，開著軍艦來了，現在這里歸他們管了，占山為王，沒人能拿他們怎樣，任著他們在這里逍遙自在，榮華富貴。你不想去試試嗎？與其一輩子在港口扛包，最后像那個長工一樣跳進海里淹死，還不如出海去看看，說不定......”

“說不定什么？”

“說不定能混口飽飯吃?！?/p>

福四咽了咽口水，嘴上卻說：“我可沒那本事出海?！?/p>

到這里，杜全突然露出一個笑：“我有?！?/p>

貨到了，劉灰扯著嗓子開始呼喝，杜全一挺身走開，只留下福四一個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愣了好久。

只有和杜全認識了，福四才真正明白他的本事。這個人不僅扛包厲害，還會偷偷地趁夜出去，帶回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他說一切都在為出海做準備。

福四的心也跟著一天天地揪起來。

直到那一天晚上，杜全突然找到他，說要走了。

福四一下慌了，看見杜全，穿戴整齊，身后還背了一個碩大的布包。

“怎么走？”

“碼頭最西邊停了一條船，白天卸貨的時候你看到過，那是去南洋的船?！闭f著杜全掏出兩張船票。

福四剛伸手去接，杜全退后一步：“現在你得去做一件事，不然我們都走不了，那船是每天中午開的，要是明天碼頭發現我們不在，一定會找到船上?！?/p>

“做什么？”

“你去殺了劉灰，然后放火燒掉他的屋子?！?/p>

福四呆住了，恍惚間只聽見杜全說：“我先去船上等你，成事后馬上上船，事不宜遲！”

當他反應過來后，杜全已經不見蹤影，而自己手里卻多了一柄尖刀和一張船票。

后來，福四根本不記得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最終決定去殺劉灰，也不記得那晚碼頭陷入的一片混亂，他只隱約隱約有個印象，劉灰脖子上插了一柄刀，瞪大著眼睛在地上爬，而他身后的床上，已是一片火海。

更讓福四終其一生也想不明白的是，當他費盡千辛萬苦上船后，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只在一個船艙里找到了那個布包，杜全卻銷聲匿跡，好像這個人從來就沒出現過。福四慌了神，可船已經因為碼頭失火而提前開了。

福四心灰意冷地回到船艙，最后目光落在那個包上。

打開一看，里面的東西讓他一下子心跳加速。

一堆亮锃锃的銀元。

比這個更顯眼的是一個渾身布滿絢麗紋路的大青瓷瓶，在黑暗中似乎還會發光，映照了福四那張臉上既驚恐而又帶幾分興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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