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雖然有一些疑惑,可是,到了這會兒,他也別無他法。落心硬著頭皮說著妻子的病情,希望面前的老頭兒早一點給一個答復,可是,老頭兒只是不停地卷著面前的煙草,卷好了一根以后,和村子里的男人一樣,就用口水把卷煙的紙粘好,粘好以后,瞇著眼睛,放在鼻子下面美美地吸著,落心說得那么地急切,他都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顧著手里的煙卷,落心說完了,他也沒有答言,只是遞上了他剛剛卷好的一支煙,三個人一人一只,落心起身幫他他點上煙,他似乎要推讓,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把煙放在了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紙上的紅圈一下子就到了一小半,他又暢快地吐了一滿口的煙霧,就吐在這半截煙卷上那么大的一口煙霧,把整個臉都被包圍在里面,你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又好像是在做著什么重大的決定。過了一會兒,他撣了撣煙灰,又吸了一口,低下了頭。輕輕地吐著煙子,落心看他不答言,心里急得不得了,不由得拐了拐老大哥一下。
“你啦不要擔心,他家的成份也不好,我們的弟妹還是一個地主成份了?!崩洗蟾绱蛳闹械囊蓡?。
“害病跟成份有什么關系?!崩项^子吐了一口煙,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地說道。
“這,這,你不是怕我們。。。。?!崩洗蟾鐚擂蔚牡恼f道。大家都曉得老頭子古怪,最是痛恨那些造反有理的人。
“你們這么年輕,孩子們肯定還小,”老頭子又說道“只有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她平時的身體好不好,這個藥的危害性太大了。你先說我聽一下?!闭f完這些,他盯住落心說道。
“只要還有一個人在都行?!甭湫暮敛华q豫的說道。
“一個影子在晃有什么用,還不如讓她死了?!崩项^子又說道。
“只要是個影子在晃都行,”落心鄭重又說道?!坝袀€影子在晃,我的孩子們就有媽媽,那就夠了?!?/p>
“那你可要想好了?!崩项^子沒有在說話,進了屋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一樣東西,那么小小的一點兒,和墻壁上的泥巴沒有什么兩樣,他拿在手里過細地看了一會兒,遞給了落心“這個東西一吃下去,人就會昏睡幾天,時間長的五六天,時間短的最少有三天,醒過來的人就是一個憨頭了,你可要想好了?!?/p>
“那我們就回去了,只要我媳婦好一點了我都來謝你?!弊邥r,落心對老頭說道,可是,老頭并不為所動,只是奇怪地對他們擺了擺手,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煙。
落心歸心似箭,幾大步就往屋里趕,不要一會到了家,他倒了一碗溫水,正想把那藥全部放在水里,又一想,不要下得那么重了,她是一個多要強的人呀,要好,就得好好的,活一個人樣子來,所以,他只放了一小半,想一想又不妥,又拿起了藥,想再放一小點兒,終于,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放,端到屋里喂給妻子喝了,看到妻子一點兒什么反應都沒有,只是愣愣地躺在那里,有人來了,眼睛動也不會動一下,他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看到妻子毫無知覺地吃藥,他真恨不得躺在那里的人就是他自己,有什么苦,有什么難,都讓他一個人承受。
長齡這一睡就是三天,這三天,落心是衣不解帶,寸步不離,眼睛盯住妻子,生怕妻子哪一下醒來的時候他不在,鳳香餓得哭啞了嗓子,婆婆開始喂她稀飯了,吃飽了肚子的她乖乖地睡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就挨著婆婆睡了,她睡在婆婆的懷里,大哥和二哥睡在婆婆的腳頭,小孩子的尿多,婆婆不是在端這個尿尿,就是在端那一個尿尿,老二的瞌睡大一些,抱起來半天了他都還在憨睡著,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也只是扭一扭身子,眼睛都不睜一下,只有小聲地在他的耳邊“噓”著,希望能把他的尿噓來,要不然,一放在床上,他會尿濕一大片地,好不容易把他的一泡尿求了出來,老大在哼哼拉拉的了,老大要尿了,一把抱起老大,剛放在腿上放好,撒尿的聲音響了起來,把老大放在床上放好,婆婆不停地打著呵欠,她老人家太欠瞌睡了,太累了,那一種年月,只有好好的睡一覺,才能補充體力。
可是,這一種要求都顯得那么奢侈,因為,她根本上就不能一覺到天亮,時時刻刻記著要給孩子們把尿,要不然,只要是哪一個下了漢口,第二天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件,洗被窩,曬被絮,還有三個孩子照顧,還有做不完的家務事,還有一家人的飯要燒,如果一家人都安好,她做什么都樂呵呵的,可是,大媳婦直條條地躺在那里,小孫女嗷嗷待哺,兒子瘋瘋癲癲地守在床前,也不吃也不喝地,這個家是怎么啦,怎樣才能把這個難關渡過去呀。
看到孩子們那么地乖巧,她不想這個家就那么地垮了,她得把孩子們照顧好,讓媳婦一醒來,看到孩子們都是活蹦亂跳地,讓兒子有一個完整的家,有了這個想法,她就是再不想吃,也逼自己吃一大碗飯,把孩子帶得好好的,兒子不是不去哪里嗎,讓老大端飯給他吃,看到了孩子那么乖,他接過來,狼吞虎咽地,是呀,他也不能倒下,還有一大家人了,他們都指著他吃飯了,他要多吃一點,他要讓媳婦看到自己精神抖擻的樣子,吃過了飯,他抱過鳳香,老大老二圍在身邊,他和孩子說著話,輕輕地說著話,叫孩子喊媽媽,還說,只有他們的喊聲媽媽聽到了,媽媽就醒過來了。
孩子喊著媽媽,不管媽媽答不答應,他們一遍遍地喊著,老大摸著媽媽的臉,嘴巴對著媽媽的耳朵喊著,老二拉著媽媽放在床邊的手,要媽媽抱他,要是在平時,落心一定會嫌孩子吵了媽媽,可是,他今天不嫌了,他就是為了他們,他的生活才有了意義,只有他們都好好的,他們才是一個像樣的家,他把鳳香抱著床前,孩子哭了,這是媽媽最揪心的,要是以往,就是在半夜,不管媽媽睡得多沉,只要懷里的孩子一哭,媽媽就醒了,趕緊地想法哄著孩子,他要孩子把媽媽喊醒。。。。。。
“哎呀,又餓了吧”這聲音有一些啞,可是,落心聽到了,是孩子們的媽媽醒了。她的手在摸索著。
“媽媽醒了,媽媽醒了?!甭湫挠幸恍┘訉⒆觽冋f道。他湊上前,幫著妻子坐了起來。
“媽媽,媽媽。。。。。?!焙⒆觽兏吲d地叫著。老大已經去喊婆婆了。
“哪門睡得這么遭孽呀?!遍L齡有一些難受地說道。
“醒了呀,醒了好,想吃什么,我去弄?!逼牌鸥诶洗蟮暮竺孀吡诉M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道。
“您沖點雞 蛋花子她喝嘛?!甭湫亩疾粫缘谜f什么好了,他把孩子抱來妻子的面前。頭卻扭到一邊,因為他的眼睛熱了。他不想讓憔悴的妻子看到了他的眼淚。
“我來給孩子吃一點?!遍L齡掀起了衣服,她要給孩子喂奶了。孩子聞到了奶香味,小嘴巴湊了過去,可是,只是吸了幾口,就吐了出來,又大哭起來。
“這個孩子真的是呀,有吃的還哭了?!遍L齡不解地笑著說道?!拔沂窃趺戳?,背都睡疼了,讓我坐起來喂她吃?!彼f著就要下床,可是,腳在地上還沒有站穩,身子就晃了一下,幸好,落心扶住了。
“這是怎么啦,地都晃了,我得坐一下才能起來,哎呀,肚子好餓,人一餓呀,走路都走不穩了?!遍L齡喃喃自語。她彎腰要提鞋子,又是一晃,她跌坐在床上。落心在一邊呆呆地望著她,他本來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真像是醫生說得,人會變苕,可是,從醒來到這兒,她只是憔悴了不少,還是他的妻子,還是以前的妻子。他連忙一只扶妻子,一邊對妻子說道“我們出去曬一下太陽去,外面的空氣好呀?!?/p>
孩子們歡欣鼓舞,老大老二在前面跑著,他們的媽媽醒來了,可以和他們玩了,爸爸笑了,婆婆笑得流出了眼淚,他們最高興了,還有好東西吃了,婆婆端來的東西,他們早就看到了,本來是放在媽媽的面前的,可是,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往媽媽的腿上爬了,媽媽吃什么東西都是先僅著他們的,可是,這一回,婆婆一手一個,把他們拉了過來,婆婆也為他們準備了,一人一小碗的,看孩子們都有了,媽媽感激地對婆婆笑了笑,這才慢慢地吃了起來。
這孩子病,加上大人又病的。孩子病的時候,落心能上工,家里總算是有一個勞力出工,可是大人一病,家里就沒有人出工了,婆婆就著急了,這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糧錢就要不少,這下好了,一家人都好了,又可以正常地上工了,要是不上工,到了年底,可就分不到什么了,搞得不好,說不定還要超支。好在這時落心的工分很高,他最高的時候一天是十二分工,所以,他的出工勤不勤,直接關系到這家庭生活的好壞與否?,F在,妻子好了,并不像醫生說得會變得有一些苕,這讓他很是寬慰,妻子一好,他就考慮著怎么感謝的事兒,得好好的謝謝人家,可是,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樣一點兒的東西,這讓他很是地為難,他把自己的為難之處說給老大哥聽了,誰知大哥一笑,“你曉得他稀罕什么嗎?”
“我們有什么東西他稀罕的?!边@讓落心有一點不解了。
“別人是個資本家,后來在大醫院里當醫生,什么好東西漢口沒有呀?”
“也是的,可是,漢口的東西他都不稀罕,他還稀罕什么?”落心又問道。
“你們屋里有的,他們自己做不出來的?!崩洗蟾绻首餍?。
“你就直說,只要我辦得來,他做了那么大的好事,要我挖心給他吃我也愿意?!甭湫恼f道。
“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就是嬸子做得酢胡椒呀,豆鼓呀,他最愛吃了?!崩洗蟾缧χf道。
“你早說呀,我們屋里多得很,我跟他裝一點不就得了?!甭湫幕腥淮笪虻卣f道“你要是想吃的話,我也裝點給你?!?/p>
提著這些東西,落心在一個有著皎潔月亮的晚上又去了,這一回,他高興的心情溢于言表,當他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的時候,老頭子愣住了。
“怎么是你?你又來做什么?”老頭子驚訝地說道?!澳阆眿D現在是什么樣子,快說給我聽?!?/p>
“什么樣子,好樣子,和以前一樣了呀,好得很呀?!甭湫呐d奮地說道。
“她原來的時候,這兒就有問題呀?”老頭子接著說,又一愣“不可能呀,腦筋有問題的人不會得這種病的呀?!?/p>
“你呀,就不要瞎想了,你給我的藥呀,我沒有用完,她睡了三天就醒過來了,歇了兩天就上工了,好得很呀?!?/p>
“這還差不多,要不然我叫你想好了?!?/p>
“當時還真的沒有想,只要悠著一條命呀,我就滿足了,后來,我聽你說危害性太大了,所以我沒有用完?!?/p>
“幸虧你沒有用完,幸虧你沒有用完”老頭子搓著手坐了下來“這批藥進回來的時候,還在試用階段,*****就開始了,那些造反有理的人把藥房也砸了,我進去的時候,里面亂七八糟的,有好多的藥都撒在那里,我看一看沒有人,就在地上那么捧了一大捧,往衣服里面一包,就悄悄地放在了醫院的一個地方,這些都是好東西呀,能救人的命呀,可是,沒有人管,后來,他們把我也抓了,說我是“黑五類,”說了我的好多的問題,還沒有審了,就勞改了,幸好了,那些藥還在,我都帶來了,我都這把年紀了,什么都不怕了,不就是勞改嗎?可那些藥還真起了作用,”說到這里,他笑了,“還混了好多的東西吃了,這不,你又拿的什么呀?”
“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自己的家里的,你先吃著,要是吃得慣,我沒有事的時候,再跟你拿一些來?!甭湫臅缘美项^子喜歡這些陳菜以后,覺得那太有一點小兒科了。
“你都曉得我的脾氣了,讓你見笑了?!崩项^竟然有一受之有愧的樣子。
“我們屋里別的東西沒的,陳菜多的是,而且呀,我媽媽的手藝又是特別的好,在我們的隊里那是出了名的?!甭湫男χf道。
“那我先嘗一點再說,這是酢胡椒吧,這酸味都有一點讓人流口水了,”老頭子有一點猶豫的樣子,但是,他還是在小壇里撈了出來一點兒放在嘴巴里。
“嗯,是這個味兒,真是不錯?!崩项^子邊嘗邊說道。他興奮地摸出煙來,一人一支,放在嘴巴里,并且,先跟落心的點上了,自己又才點。
“ 你們現在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他關切地問道。
“還是馬馬虎虎,她的成份不好,現在這個時候,他們又翻出了老賬了,不過,我不怕,我是貧下中農,我們的孩子就是貧下中農,我們這么多的貧下中農,還保不了她一個人?!甭湫南氲浆F在的處境,又重重要吸了一口煙。
“不怕,這種日子長不了的,只要你們兩個人好,他們奈何不了你們的?!崩项^子為他鼓勁。
“我也是這樣想的,她就是戴了一個地主的帽子,可她還是我們媳婦了,他們要找她的麻煩,還要過我的這一關了?!甭湫挠幸稽c得意地說道。
“看樣子,你還是有一點來頭的喲?!崩项^子不由得打量起他來。
“你看不出來吧?!?/p>
“還起看不出來?!崩项^子笑了,以為他在開玩笑。
“我還真是逗你玩的,不過,對付那些人,我還是有辦法的?!甭湫男α诵?,“你年紀大了,也要注意身體?!?/p>
“不要跟我擔心,”老頭子笑了,“我現在不是有這個手藝嘛,哪個吃了五谷雜糧,不會頭疼腦熱的,他們也不敢得罪我的,呵呵。。。。。。?!?/p>
“您說得也是,那我走了,有空了再來看你?!甭湫钠鹕砀孓o。其實,哪里有他說得那么輕巧的事情,家里有了一個地主成份的人,全家人都跟著抬不起頭來,有時候,看到了別人怪怪的眼光,長齡就把自己一頓埋怨,可是,出身怨得了人嗎?落心倒是覺得無所謂,婆婆是曉得長齒的身世的,她雖然有一些想不開,可是,她也替媳婦抱不平,畢竟,那是她的娘家,現在,孩子都有幾個人,為了什么成份卻不能更改了。
還有一個人就不是這么看得了,她覺得大嫂拖了全家的后腿,走到哪里都得任人指指點點的,她才不服那口氣了,特別是看到婆婆還是一如即往地對她那么好,她越想越來氣,而且,她還是一個光榮的軍屬了。婆婆為了什么就是偏向她了。
這一天,家里又有了喜事,落心的第四個孩子出生了,是一個男孩子,婆婆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落心每天都要想著法子弄一點好菜來侍候月母子??吹搅舜蠹矣謬笊┰谵D,平英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她也是在做媳婦,男人當兵在越南,還沒有到復員的日子,自己每進進出出的一個人,卻要上工干活,到頭來養活的卻是別人的一家人,真是想一想就劃不來,可是,不上工的話,聽到屋里小孩子的哭聲她就煩,你總不能每天都躺在床上偷懶吧,再說了,男人快要回來了,得好好的表現一下,自己在家里幫忙了多大的忙,那樣的話,男人是不是更加的疼愛自己了。
“平英,你在楊家,坐著吃都吃不完你的工分了,你還這么辛苦干什么?”有人在一邊扇風點火。
“你瞎說什么呀?人家是親兄弟了,用得著你在這兒胡說八道嗎?”從珍在一邊說道。
“你還說,你也是,男人都不在身邊,只會苕做事?!蹦侨耸枪鹕彽纳┳?,唯恐天下不亂。
“親兄弟,應該幫忙的嘛?!睆恼湔f道。
“苕東西們,說了你也不懂,算了,算我沒有說?!笨吹剿齻儧]有響應她,她不禁有一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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