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天仿佛專和張儒林對著干，一天快半夜二、三點了，弟兄兩個偷偷摸摸拉著一匹高頭大馬回來了。

第二天，天還沒全亮，才能看見東西，張天志就喊張天信起來。

接著曦微，面前真是一匹好馬，骨架高大寬闊，只可惜因為過于老邁不堪，一身棕紅色皮毛也黯淡了光澤，腿上的馬毛褪的光禿禿，腹部的毛掉在了不少。

張天志弟兄、馮素年三個人不敢猶豫，趁著人們都在沉睡，趕快殺馬。

三人合力拉翻紅鬃馬，馬瞪大眼睛，恐懼地掙扎著?？上Ю先趿Ψ?，體力不勝，很快被三個男人壓翻地上，張天志操起長刀扎進脖子。

“噗！”尖刀拔出，熱血噴射，一涌而出。

馮素珍注視著大馬，略顯驚懼，看見張天志犀利的目光射向自己，稍一遲疑，手慌腳亂將印著紅色雙喜的白瓷臉盆很快貼緊血口，熱血呲進臉盆，飛濺碰壁，在臉盆翻涌出鮮紅的泡沫。

“吖.......”福山深吸一口氣，滾燙的鮮血撲濺到身邊福山一臉。

兒子福山不知什么時候跑出來，正拽著馮素珍衣角哭哭嘰嘰鬧瞌睡，毫無防備被熱馬血淋濺一臉。

馬血發燙，刺鼻的腥膻鉆進鼻孔，福山猛受驚嚇，哭聲戛然而止，一屁蹲坐倒在沾滿鮮血的地上。

馮素珍雙手端盆忙著接血，騰不出手扶他：“福娃，起來，站起來去邊上玩去！”

紅鬃馬正拼死掙扎，四蹄絕望而頑強不住蹬踹著土地皮，馬尾飛速甩蕩，揚起滿院干土灰塵。

三個男人咬牙死命壓著劇烈掙扎的紅鬃馬，張天志壓低嗓音沖屋里喊：“秀秀！還睡呢？咋這么多瞌睡？快出來把福娃帶過去，踩著了?！?/p>

秀秀十歲出頭，黃細頭發像刺猬窩刺撓著，打著哈欠走來，沖福山喊：“福娃，來跟姐姐走！”牽住嚇呆了的福山走到墻根坐下。

“福娃，福娃，來喝水水......”秀秀端著搪瓷缸遞在福山面前，接過缸子，喝了一口，水帶著股土腥漚餿味兒，這原本就是從澇池里挑來的水，一直都是這個味道。

馮素珍一起來，福娃就鬧騰著也不睡了，五歲的孩子盯著躺倒的紅鬃馬目不轉睛地看，紅鬃馬也瞪圓眼睛盯著他，慢慢的大馬眼神黯淡下來，像家里的油燈，沒油了，火焰越來越小，越來越低，最后撲棱兩下滅了，長長的白色馬睫毛垂下來，蓋住俊美的一雙馬眼。

馬血放盡，紅鬃馬繃直的馬蹄直直抻著，不再掙扎。

張天志，張天信，馮素年都齊齊的舒了口氣，三個大男人掙得口干舌燥，大口喘息。手里的繩索這才松開，動手解開捆緊馬蹄的繩索，馬掌已經磨禿嚕皮，一看就是服役勞動多年的好馬。

雖然這是匹已經喪失勞動力的老馬，面對死亡還是顯示出一匹烈馬的天性，抗爭的極具烈性。

“快！快！抓緊剝皮！趕早上集！”張天志抖抖后背已經汗透了的衣裳，動手找刀。

殺馬的動靜還是驚動了北屋里的人 “咳、咳、咳.......“張儒林從屋里扶著房門走出來：

“老四，老五，你們.！......又殺馬來著？叫你們別再殺大牲口.......造孽啊......造孽啊......怎么就聽不進去呢？非把我這老命折進去才肯？"

"就那豬，你們殺幾頭賣一賣，得幾個錢，一家子餓不著就行了，六婆說了幾回了？別再殺馬殺牛了，這是折壽，這是多大的罪孽??！"

"唉.......我老了，說啥你們也聽不進去.......咳、咳、咳......"

張儒林咳成一團，站在院子中間，沖著兩個兒子老淚縱橫：

"我老了，是不中用了，她六婆說要想活，少殺生，你們就這么盼著我早死嗎？不殺不中嗎！"

張天志兄弟舉著血手無言以對，馮素珍也不敢插話。

張儒林氣的全身戰栗，站都站不穩當，秀秀跑過去攙扶爺爺。兩個兒子不接話，這讓張儒林更加生氣，提起拐杖擲在門前，轉身跌跌撞撞回屋，趴上炕歇著去了。

張儒林身體本來挺好，自從染上了咳喘的病，去問了六婆，六婆是張莊的神婆子，六婆說是張儒林年輕時殺牛造的罪孽太重，現世報應。張儒林篤信不疑，病一日重一日，吃藥總不見好。

張天志見爹氣成那樣，沖馮素珍發火：“叫你們小聲些，不要吵醒爹，咋就不聽，還不快去給爹沖一碗麥乳精！”

前幾天聽人說，供銷社新進了一種補品叫麥乳精，對生病的人補充營養好，張天志咬牙花錢買了一罐。

馮素珍被罵了，不敢怠慢，趕緊提開水去給公公沖麥乳精，杯子里倒好水取好藥，不住拿好話勸。

“秀秀！秀秀----”

“哎，哎，......”

秀秀快步跑出來，手里舉著一塊焦黃的鍋盔。

“去，快去！上屋頂盯著去！”張天志一雙牛眼瞪著大女兒，心中生氣她們不帶好福山，吵醒了爹，又氣著他老人家。

“我還沒吃呢......”秀秀已經上村小，吃過去上學。

“拿著饃邊吃邊看去，這么早誰也沒吃啊，快快上房，盯仔細了，有人來趕快說！”

秀秀揉著眼角的眼屎，跑到豬圈墻根，鍋盔咬在嘴里吊著，先踩著豬槽、爬上豬圈墻，從半米高的豬圈爬上院門頂廊，順著院門頂子爬上墻頭，沿著墻頭走一截再爬上屋頂，站在屋頂，高高的向村莊四周環視一圈。

“爹，這才幾點，人家煙囪里都沒冒煙呢?！?/p>

“沒人也好好看著！放人進來仔細揍你！”張天志正在氣頭上，說話帶著大火。

“又讓我把風.......又讓我把風.......每次都叫我把風.......”

“誰讓你最大么，”馮素年笑呵呵的說。

“乖，好好瞅著去，等會剔下大骨頭，給你們煮大骨頭吃，”秀秀媽說。

“福娃，去，炕上睡去，”馮素珍端著水盆去廚房水缸舀水。

福山眼睛一直盯著紅鬃馬，聽見馮素珍喊，身子移過來，看見姐姐爬上屋頂站老高。

福山靠著低矮土坯房坐著，家里很窮，只有三間屋子，木頭小門，格子木窗，門窗低矮，廊檐下露出白楊椽子，最粗的也只有杯口大小，炕洞上面的墻面和窗戶，連屋檐都被炕煙熏的黝黑。

院子很大，西北各一間大書房，拐角夾著同樣很大的廚房。東南面就很空曠寬敞，土墻毛地，滿眼黃土色。

中間有很大一塊菜園，左面種著十幾壟洋芋，開著紫色的洋芋花，右面是一塊包菜地，拳頭大小的圓包菜列著隊一行行很整齊整，這么大的時候是不采摘的，一直長到臉盆大小，留著冬天腌咸菜用。

一畦小白菜，一畦羊角蔥、茄辣子和豆角，邊上幾棵向日葵開著鮮黃的花，大葉子軟趴趴地垂著。

南面正中，兩扇六十公分寬木頭院門，此時鐐扣鎖還上著鎖。院門右手是砌著兩面低矮圍墻的草院，左邊是豬圈，連著南墻角的旱廁。

旱廁過去十幾米，高大筆直的南墻半中腰上平鋪著三張牛皮，插著木楔子釘進墻里。

與其說是晾牛皮不如說是炫耀戰績，能殺四頭牛的家庭不是一般人啊。

墻角根下，爹和五叔、小舅正圍著躺在地上的紅鬃馬忙碌。

張天志舉著一柄九寸尖刀比劃了幾下，一手揪起馬皮，一手持刀尖向上，順著馬肚子中間輕巧挑開馬腹的皮，小心避開肚腸內臟，馬皮左右破開一道長口，露出里面滾圓粉白的馬肚子。

無論怎么看，這馬骨架寬闊，腿長背直，若在戰爭年代絕對是匹戰馬，生前都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馬，可惜老了，只能如此。

張天志對自己的刀工頗為滿意，歪著脖子欣賞一番，接著順著肚皮向兩側開始剔剝馬皮。

小舅馮素年握著刀處理馬頭。順著馬脖子，挑開馬皮，割開脖頸一圈肉，沿著骨縫挑斷頸椎肌腱頸膜，割下馬頭，殘留的血液從馬脖子里流淌，順著斜坡流下一條長長的鮮紅血路，淌進菜地。

馮素珍看見，一腳撮起酥土，擋住鮮血。

五叔的舉止更奇怪，手里握著一根黃棕色牛尾巴，臉緊貼馬屁股，嘴里叼著一根縫衣針，比劃來比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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