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兩年的變化比張儒林十年經過的事情都多，張儒林每天被這幾個兒子搞得心驚肉跳。

還沒緩穩當，老二又在家釘個小木頭箱子，里面鋪上塑料布，放自家洗好的面皮子，蓋板上切面，再用鐵皮桶泥上爐芯，制作一個小火爐，加熱洗碗水和醋鹵子。

兩口子在赫然在街上擺面皮攤。

張儒林膽戰心驚，怕兒子再被抓去，跟著面皮攤看了幾天才放下心來。

老二媳婦馬慧珍高個長得立正，自打娶進門處處要強好勝，手腳利索，一手好茶飯手藝，尤其是洗面皮的手藝是一絕，往常也只過年過節自家做一回吃，現在她正好利用手中的長項發家致富。

每天半夜三點多別人正在被窩里酣睡，他們夫妻已經開始和面，醒面、揉面、洗面、熬蓬灰水，蒸面皮、蒸面筋、燙辣子、搗蒜泥，才到天亮時分，整個村莊上空飄著他家的熟蒜泥香，辣子香，出去擺一天攤，鋼镚毛毛錢好幾塊，放鐵盒里嘩啦啦響。

鋼镚響聲刺激著張天志，眼見二哥賣面皮，院子南頭又蓋了兩間新房，不蓋也實在沒辦法，四個胖大丫頭個個頂著門頭出進，還擠在一炕上睡也難受。

張天志年年外面跑著打零工，雙手全是分分錢厚的繭子，肩膀磨脫了好幾層皮，還跟爹擠在一個院子里一家六口擠在一炕上。

長年在火車站裝卸干苦力，眼里見的多了，張天志懂得了一個道理，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與其窮死不如大膽干起來。

張天志弟兄在小鎮上轉悠了三天，在半截城樓樓子上坐了三天，出進的挑擔客，連挑貨郎的也瞅了又瞅，總結發現小鎮賣糧、買醋，賣菜、賣布、賣衣裳、賣大餅，篩子、蘿兒的、針頭線腦的都有，就是沒有賣肉做屠夫的的行當。

1984年之前國家對牲畜屠宰和流通嚴格管控，私宰販賣屬于投機倒把，人們意識中，賣肉憑票，還沒有私人上街賣肉的情況。

到1985年后，逐步放開畜產品市場，張天志在火車站站臺看見賣活雞、活鴨的，敏銳的捕捉到這一變化。

不管屠夫這行多不受人待見，沒有人不愛吃肉，民以食為天，吃好是普通人向往的日子，尤其是窮了半輩子，地里收成好些，總歸要讓家人的生活飲食改善一下的。

弟兄兩個再也坐不住，準備宰豬殺牛在鎮上擺個肉攤，要干就干大事。

張儒林一聽，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咳嗽不止，仰天哀嚎：“嗚、嗚、嗚、嗚......都怪我，都怪我，怪我教會了兩兒殺牛，報應啊，報應??！”

張儒林捶頭頓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兒子們不肯改主意。說一千道一萬，拿死去的媽說事：“別忘了你媽是咋瞎的？你媽當初要不吃那雙牛眼珠子，眼睛能瞎？能那么早死？”

爹堅決不同意兒子們做屠夫，爺兒仨吵的差點掀了屋頂。

張天志給爹掰扯：“除了會殺牛殺馬，我倆還會干啥？就會背麻袋做苦力出臭汗去車站卸貨，難道我們住在鎮上守著天時地利的有利條件，眼睜睜看著外村人跑來小鎮做個體擺攤賺到錢？”

自家兩個壯漢就算窮死餓死，也不能讓娃兒們繼續跟著窮，尤其老五二十七八還打光棍，沒娶上媳婦，老四一家六口擠在一張大炕上，秀秀，蘭蘭眼見著都長成大姑娘了。

張天志弟兄十幾歲稀里糊涂去跟爹殺生產隊的大牲口，摔斷腿的牛、馬、驢、騾子，甚至病死的牛馬，宰殺了也有好幾十頭，總算是一門手藝不是。

那時候，看爹殺牲口很刺心，可擱現在看來，歪打正著也算本事，當時抱怨大人們心狠，現在倒變成有用的致富技術。

每年年底，誰家養大的豬都拉到屠宰場賣，碰上屠宰場里殺豬，豬的尖叫、血腥場面驚的張天信尿褲子?，F在弟兄倆卻想干提刀殺豬的屠夫，自覺有些鬼使神差，好像命中有某種機緣巧合，冥冥之中注定難逃。

不管咋的，掙錢過好日子才是硬道理。

不管爹如何阻攔，小弟兄年輕氣盛，說干就干，沒錢寸步難行，別人能賺，咱家也能掙。

兩個人趁著爹還睡著，天不亮套上大黑騾車出發，跑到縣城，首要的找著購買一口大鐵燙豬鍋，還要買殺豬掛肉用的鐵鉤搭，長的短的直的彎的刀子，砍骨頭的斧頭，磨刀石，賣肉的秤。

一路打聽，尋到縣城的肉聯廠，東西買了，還看了半日殺豬卸肉的過程，打聽了肉價。

購物兼觀摩取經完畢，張天志兩兄弟馬不停蹄，夙夜趕赴，四十公里路，黑騾子不停跑也要跑六七個小時。

四十年后的貳仟二十五年，張天志大孫張睿，站在現代化生豬智能屠宰場潔凈的廠房，身邊全是屠宰機械臂，工業機器人林立，張睿手指一觸遙控器，機器人悄無聲息運轉，智能車間全程機械化操作，從豬圈休息一夜活蹦亂跳的生豬，被趕上操控臺，一秒鐘后大卸八瓣，車間一個小時能完成800頭生豬屠宰。

張睿追憶當年爺爺的創業史，百感交集。

弟兄倆丟盹的功夫，騾車忽然顛簸，跌進一道水溝，車子崴倒，撞擊力磨斷捆綁鐵鍋鍋沿的麻繩。

“哐嘡嘡”一陣巨響，大鐵鍋從架子車滾落地上，純鐵鍋非常結實，一點印子都沒有摔出。買鍋的地方有賣貨老板幫忙抬，大半夜，弟兄兩個傻眼了，大鍋圓溜溜的，僅憑兩個人的力氣抬起來也難，抬上車更不容易。

沒辦法只好卸了騾子，把騾子拴在樹上啃草，把架子車推到坡下矮洼處，鍋挪到高坡上，兩個人轉碾子一樣，憋足勁，一圈一圈挪鍋到車轅那頭，從樹上折下來一堆綠樹枝，鋪在前轅，墊成斜坡，借著樹枝的濕滑，一寸一寸轉動鐵鍋，好不容易裝上捆好，騾子也歇好了，套好鞍子，拍騾子重新跑。

騾車卻紋絲不動，怕拐了車軸，觀察了一陣，也好好的，看不出毛病。

這時候，大騾子“呼哧哧”嘶鳴幾聲，張天志心里疑惑：一般來說，牲口黑夜不會無緣無故叫喚，除非受驚！

四處張望，原來道路邊是片土墳灘，借著月光，十幾個高矮錯綜的土墳頭冷清清的立著：媽媽的，我說呢，黑騾子使多少年了沒有跌過坑，遇著鬼了，張天志心中默念。

張天志記得娘活著的時候經常安頓，男子肩上兩把火，走夜路遇著看不見的臟東西，猛搓頭發，閃出火星，再捋兩把肩撣去邪氣，就好了。

張天志擦亮火柴，點了根紙煙，猛擼兩把頭發，接著捋了兩把肩膀，黑騾子聲音高亢，高聲引頸嘶鳴一聲，“嘚、嘚、嘚、”朝前奔去，車轱轆“咯扭扭......”響起來，開動了。

張天信歲數輕一點，張天志沒道破，他還圍著架子車轉圈，查看問題，見車子轉起來，“嗨”拍了一巴掌，重新上路。騾子歇好了力氣，回頭看張天志弟兄，張天志知道它是喊他們坐車，兩個人左右跨在架子車邊上，黑騾子甩起尾巴，“嘚嘚嘚”跑起來。

手心燒疼，兩個人的手里全是鍋沿劃破的傷。

一耽誤又是兩個時辰，趕回家，馮素珍正望眼欲穿，鍋一直蹲在爐子上等著，熱湯面端來，弟兄倆餓的前心貼后心，呼嚕呼嚕吸溜完。

張天志心急，睡不著。連夜挖坑和泥，搭一個厚厚的大灶臺，架起大鍋。有模有樣地模仿屠宰場，在南墻半中腰掏個洞，一根粗大的白楊樹椽子一頭插在墻洞，一頭在地上挖了個坑，埋下根椽子做支架，在鍋頭上方搭起吊豬的架桿。

接著磨刀、磨斧頭，釘鉤子，搓大繩。

等張儒林醒來，院子里已經架好了燙豬鐵鍋，支起了吊豬架桿，一排黑漆漆的嶄新鐵鉤搭懸掛在架子上，等待上鉤。

張儒林氣的喉中痰涌，猛咳了幾分鐘，癱坐在墻根，黯然傷神。

那話是怎么說來著，人就要有想法，否則跟咸魚有什么區別？想法一旦與利益掛鉤，力量無窮無盡，以前在生產隊多少年，也沒見過有這么熱血方剛，忙了一天一夜，竟絲毫不覺著累，連馮素珍也跟著跑來跑去，臉蛋紅撲撲的，煥發出勃勃生機和無窮激情，全身的力氣像泉水一樣滋滋不斷。

弟兄兩個陀螺一樣捻轉，砌豬圈，修頂棚，修豬槽，按鐵柵門，購置大盆，小盆，忙了兩天。

沿河壩尋到一根老榆樹的大樹根，兩個人吭哧吭哧挖了半宿，齊根剁下來，刨子推光滑，像雕刻一件藝術品，刨去枝枝節節，拾掇的圓滾滾的，準備當剁肉墩子。

張天志不聲不響，早瞄好了，干的第一單生意，宰了馮素珍養一年的大肥豬。

破天荒的第一次沒有拉豬去屠宰場，馮素珍嚇得眼皮直跳，張天志是個犟種，越順著他越好說話，若要逆著他，他必定要翻臉，馮素珍早摸好了男人的脾氣，不敢言傳由著他。

張儒林生了氣，躺在北屋，咳咳嗽嗽不休不止，千悔萬悔，悔斷腸子，悔不該叫兩兒子去殺老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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