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8年秋天，細雨綿綿連下數日，屋頂房泥被雨水不斷沖刷滲透，每家的房子都在漏雨。

地上炕上到處接著瓷盆瓦罐，連碗和鍋也用上了。被褥潮濕沉重，墻皮房頂都泛潮，房間溽熱潮悶，散發著很重的霉味。

屋頂淤積的雨水泡塌墻根房泥，順著后墻流淌下一股雨水，眼看屋里被淹，張儒林請假跑回家搶修。

五日后雨停了，仍舊陰云密布，不見放晴。村長張保國組織村民搶修公社倉庫的房頂，催促張二虎弟兄去拉干土，必須趕在下場雨來前鋪一層干土壓草，補上房泥，倉庫要再漏下去，里邊的麥子都要發芽了。

二虎兄弟套上牛車，四處找干土，尋了一圈，處處是水洼泥坑，一直尋到東槽溝的陡坡，刨開一處大土坡掘出個深窩，才挖到干土。裝滿一牛車，張二虎唯恐不夠用，還得再跑一趟，干脆又裝了兩袋土抬上牛車。

老黃牛拉著牛車，牛蹄微微顫抖，抻緊肩胛拉車前行，地上全是水坑泥漿。經過河壩，張二虎有些擔憂，河壩口子這段路本就逼仄，是經過村莊與山坡的必經之路，一面靠高坡，一面緊鄰土崖，崖下是條干河灘，連日的陰雨，河灘里流著一河黃泥漿水。

老黃牛停住腳，望望二虎，眼神中透著膽怯，張二虎探出脖子向崖下張望，吸了口涼氣。抱緊車轅，拍拍老黃牛的頭，抖抖牛韁繩，緊貼高坡吆喝老牛繼續前行。

人踩牲口踏，路面全是泥漿溝壑。牛蹄陷進泥漿，腳底打滑，抓不牢地，使不上力氣。車上裝的土，牛車、韁繩也都濕噠噠的，又沉又重，車輪被泥漿咬住一般，艱難轉動，老黃牛脖頸駑起眼珠暴突，喘著粗氣拼力拉車，車轱轆歪歪扭扭在泥漿里緩緩移動。

張小虎跟在牛車后面，高高掄起牛鞭“啪”！重重地打在老黃牛屁股上，老黃牛吃了一驚“哞----”低哞一聲，前肩胛繃緊更加拼命使勁。

張二虎回頭罵：驢日鬼，恁滑，慢慢過就是了，你打它做甚？你跟后邊推一下車，過了這段就好走了。

張小虎著急回，又懶，也不推車，嫌老黃牛慢吞吞，高高甩起鞭子嚇唬老牛，老黃牛眼里閃過鞭梢影子，加速前行，前蹄一滑，膝蓋撲地，呯然跪倒，車輪迅速向后溜，張二虎拼力拽住車轅，大聲喊“轱轆底下墊土塊！”

牛車沉重，不斷后溜，張小虎還沒來及撿土塊墊在在輪子下。車輪拖著跪倒的黃牛迅速滑向深崖，張小虎拽了一把車幫，被急速后滑的車轅打翻在地。張二虎差點被拽緊的韁繩拉下崖，眼睜睜看著一車土拖著老黃牛倒溜進土崖底下，翻滾幾圈后，老黃牛連同車一道滾下崖底河灘。

飼養員張儒林正在自家房頂上鋪草，兒子舉著鐵鍬往房頂丟干土壓草。聽到消息連滑帶滾趕回生產隊的牛場院內，牛院到處汪著大小水坑，老黃牛全身濕透，躺在濕噠噠的牛圈里痛苦**，張儒林做了八年飼養員，生產隊的大牲口都認識，這頭牛在隊里耕地的年歲比大女兒秀秀還大。

森白的骨茬戳破牛皮，尖刺刺地戳出皮膚：唔........唔......唔......牛骨頭多粗啊，這是摔的多狠才斷成這樣了？張儒林的眼淚瞬間冒出來，心疼的抱住老黃牛嚎啕大哭起來。

指頭肚大的綠頭蒼蠅“嗡嗡嗡”在他們頭頂飛竄。

老黃牛不吃不喝四天，獸醫說牛跌斷兩條腿，骨頭齊茬斷了，傷的地方已經感染，再者也太老了，骨頭難在接活，報廢了，救下了也成廢物了。

老牛睜開淚汪汪的大眼睛，悲哀地看著張儒林，仿佛求他救救它。張儒林不停撲打蒼蠅，天天拿水清洗暗黑色的血痂。

張保國氣惱地啐一口痰：呸！媽媽的，正是用牲口的時候，偏摔斷了腿，算了，殺了吧！馬上中秋節，各家分肉過節吧。

村長，不行啊，這頭?？墒谴蠊Τ及?，咱張村上下，誰沒有套過這頭老黃牛干過活，不能殺??！

腿都廢了，再說也老了，不殺？不殺留著干啥？趕快殺掉，不要等死了，血放不干凈了。

村長！老話說：流淚的牛不能殺，要遭報應的！張儒林哭著求村長。

放屁，腿斷了，留著干嗎！趕快處理掉！張保國一甩袖子走了。

村長，不能殺??！.......張儒林跟著村長低三下四，低三下四不住央求。

叫你殺就殺，嘰嘰歪歪的又不是娘們！你家出飼料養它??？凈整沒用的，張小虎胳臂斷了，出不了工，不行你下地干活去，讓他來喂牛！

聽見村長這么說，張儒林再不敢說話，蹲牛圈里直抹淚作難。

喂了這些年，張儒林怎么舍得殺？在牛圈守了老黃牛夜，盼著有奇跡發生，還想再治治，可獸醫聽村長的，再不給藥，藥一停了，老黃牛情況越來越差，一口水都不咽，逐漸的連肚皮的起伏也漸漸看不見了。

張儒林本來干不上飼養員的美差，只因爹生前，一天大中午去澇池挑水，幾個小孩偷偷游泳，一個差點溺水淹死，被爹救了起來，碰巧是張保國的大兒子，才安排他干上這份不用風吹日曬天天按時上地出工的清閑美差。

張儒林不想殺，還想救，拔來車前草敷在傷口，一點用都沒有。老黃牛眼見著不行了。

殺雞都不敢的人，哪會殺牛？

可村長的指令一下，一村的人已經聽說了中秋分牛肉的事情，若張儒林不殺牛，這不是全村老少都得罪了？

張儒林五十多了，從來沒有宰過牲口，一個人殺不了，老黃牛在隊上拉車、犁地，勤勤懇懇干了一輩子苦力。村里的男人幾乎都牽老黃牛干過活，誰也不忍心動手，都找借口躲開，把這傷天害理的苦差留給飼養員。

張儒林五兒三女，大兒天生體弱，小時候，跟他爺學過四書五經，現在安排在村小給孩子們上課。二媳婦馬慧珍和神婆付六老婆原是一村的姑娘，常來常往，故此也吃素信佛，二兒有那樣的老婆也指定喊不動。三兒正在鬧黃疸肝炎，天天抱著瓦罐喝苦藥水。

張儒林只得把小的兩個喊來，一起想辦法宰殺吊著半口氣，隨時死的老黃牛。

兩個兒子本就膽小，尤其老四張天志，看見老牛眼里含淚，竟跟著?？蘅尢涮?，唧唧歪歪不敢靠前，哪還忍心動刀。

老五張天信抱住爹的胳膊哭著不讓他動手。

隊長的命令就是圣旨，萬一老黃牛斷了氣，恐怕飼養員這份美差就此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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