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感如同一條盤踞在腹腔深處的毒蛇,用冰冷滑膩的軀體死死絞緊陳默的胃袋。每一次絞動,都帶來一陣尖銳的、令人眼前發黑的空虛和劇痛。喉嚨干得如同被砂紙反復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灼燒感。后腰的鞭痕和全身的酸痛在寒冷和僵硬的壓迫下,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持續不斷地刺扎著神經。
棚屋里渾濁的空氣里,那若有若無的餿臭氣味,此刻卻像最誘人的珍饈,勾動著陳默本能的求生欲望。他必須弄到吃的,哪怕只是一口能塞住喉嚨的、發霉的窩頭。否則,不等監工的鞭子落下,不等那“龍袍料”的秘密炸開,饑餓和傷病就會先一步拖垮這具本就瀕臨崩潰的軀殼。
黑暗中,他聽到老李頭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摸索聲,接著是極其輕微的、牙齒刮過硬物的聲音。老人似乎在啃食著什么極小的、堅硬的東西。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機會!
他強忍著身體移動帶來的劇烈不適,極其緩慢地朝著老李頭的方向挪動了一下。身下的稻草發出輕微的、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老李頭的咀嚼聲停頓了一下,似乎有所察覺,但隨即又響了起來,帶著一種麻木的、習以為常的節奏。
“李伯……” 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在這死寂中突兀地響起,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立刻壓得更低,幾乎是氣音,“……餓……有吃的嗎?……”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苦澀意味的嘆息。接著是窸窣的摸索聲。一只枯瘦、冰冷、如同鷹爪般的手,極其緩慢地摸索著伸了過來,指尖觸碰到陳默僵硬的手臂。
陳默立刻抬起自己冰冷麻木的手,顫抖著伸過去。
一塊冰冷、堅硬、只有半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東西被塞進了他的掌心。觸感粗糙,棱角分明,帶著一種陳年谷物特有的、幾乎發霉的土腥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餿味。
是窩頭!一塊不知放了多久、早已變得像石頭一樣硬的雜糧窩頭!上面甚至能摸到沒篩干凈的粗糲谷殼!
這點東西,對陳默此刻被饑餓感瘋狂撕扯的胃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但這卻是活下去的火種!
“省著點……就這一塊了……熬到天亮……伙房……” 老李頭的聲音氣若游絲,帶著濃重的疲憊和認命,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陳默不再言語,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是感謝,也是被那餿味激起的生理性惡心。他緊緊攥住那塊冰冷的“石頭”,如同攥著稀世的珍寶。他摸索著,將窩頭湊到嘴邊,用盡全身力氣,用門牙狠狠啃下去!
“嘎嘣!”
牙齒硌在堅硬的窩頭表面,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震得牙根生疼。窩頭紋絲不動,只留下幾點淺淺的白印。一股濃郁的、帶著酸敗氣息的霉味直沖鼻腔。
陳默的眼角瞬間被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翻騰的惡心感。他放棄了用牙齒硬啃的愚蠢做法。他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堅硬的窩頭移到相對完好的臼齒位置,用盡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磨。
每一次齒列的碾磨,都帶來下頜骨酸脹的抗議。粗糙的谷殼和發霉的雜糧碎屑混合著唾液,形成一種粘稠、苦澀、刮擦著喉嚨的糊狀物,艱難地滑進食道。那味道令人作嘔,但每一次吞咽,都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稍稍安撫著胃里那條狂躁的毒蛇。
他像一只在沙漠里瀕死的蜥蜴,珍惜著每一滴滲入沙礫的水分。他磨得非常非常慢,非常非常仔細,每一次只啃下一點點。那塊冰冷的窩頭,在掌心被焐得稍稍溫軟了一些,但那濃烈的餿味和霉味卻始終揮之不去。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地爬行。腹中的絞痛感終于在那一點點苦澀糊狀物的安撫下,稍稍平息了一些,從劇烈的撕扯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鈍痛。身體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拽著他的意識不斷下沉。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眨動都無比艱難。
不能睡!
睡著了,那塊血字的木片怎么辦?
睡著了,明天面對那臺吃人的織機和監工的鞭子怎么辦?
掌心那塊刻著“壬寅年 龍袍料 庫房東三”的木片,邊緣依舊冰冷而銳利,此刻卻成了對抗昏睡的利器。陳默將它緊緊攥在掌心,每一次意識模糊想要沉淪,就用盡力氣握緊它,讓那尖銳的棱角深深刺入皮肉,帶來一陣尖銳清晰的刺痛!
疼痛刺激著神經,驅散睡意。大腦卻在劇痛和極度疲憊的夾縫中,如同上緊了發條的精密儀器,瘋狂地運轉起來。白天在織機前的每一個笨拙動作、每一次失敗的投梭、每一次箝框撞擊的悶響、絲線斷裂的脆響、老李頭那枯瘦手指在斷線間令人眼花繚亂的穿梭……所有的畫面,所有的細節,都被反復回放、拆解、重組。
那臺龐大笨拙的木制織機,其結構在他設計師的思維里被一點點拆解成最基本的力學單元:腳踏板帶動杠桿,提升綜框(控制經線上下運動的框架);手拉動箝座連桿,驅動沉重的箝框(梳子狀的部件)將緯線打緊;另一只手投擲梭子,引緯穿過經線形成的梭口……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原始的、低效的摩擦和能量損耗。
問題出在哪里?
是綜框提升的行程過長,導致梭口開啟緩慢而不穩定?
是箝框太過沉重,每一次打緯都需要耗費巨大的臂力,且難以精確控制力度?
還是投梭的力道和角度完全依賴織工的經驗和臂力,難以保持恒定?
還有那些絲線!白天指尖傳來的滯澀感絕非錯覺!那絕不是上等生絲應有的柔韌順滑。是絲質本身的問題?還是紡紗、上漿的工藝太差,導致絲線僵硬、易斷?
一個個問題如同冰冷的彈珠,在陳默混亂而高速運轉的腦中碰撞、跳躍。他需要觀察!需要實踐!需要工具!更需要……一個避開監工毒眼和同僚窺視的機會!
就在這身體瀕臨極限、精神卻如同繃緊弓弦的煎熬中,棚屋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魯的吆喝聲,打破了黎明前最深的死寂。
“起了起了!都死豬嗎?點卯了!快滾出來!遲了扣牌子,餓死你們這群懶骨頭!”
監工那熟悉的、如同破鑼般的嗓音在清晨冰冷的空氣里炸響。
棚屋里瞬間活了過來——或者說,是被驚醒的絕望。壓抑的**聲、痛苦的咳嗽聲、身體關節僵硬活動發出的“咔吧”聲、摸索著尋找竹牌的窸窣聲……交織成一片混亂而麻木的交響。
陳默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血絲,如同蛛網,但眼神卻異常清醒,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銳利。他迅速將掌心那塊僅剩一小半的硬窩頭塞進嘴里,用唾液艱難地軟化著,囫圇咽下。同時,他極其自然地將身體向冰冷的土墻靠了靠,右手借著身體的掩護,飛快地將那塊刻著血字的木片塞進了身下稻草最深處、最貼近冰冷土坯的縫隙里,并用腳后跟小心地將旁邊的稻草撥攏,蓋住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其他人一樣,艱難地、齜牙咧嘴地撐起身體。后腰的傷處如同被鈍刀狠狠剜了一下,讓他眼前金星亂冒,差點栽倒。他死死咬住牙關,喉嚨里發出一聲悶哼,硬生生挺住。
老李頭也佝僂著爬了起來,枯瘦的身體在清晨的寒氣里抖得厲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渾濁的眼睛掃過陳默蒼白如紙的臉和布滿冷汗的額頭,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沉默地嘆了口氣,率先撩開破麻袋片,鉆了出去。
冰冷的晨風如同無數根細密的鋼針,狠狠扎在陳默被汗水濕透又焐了一夜的單薄里衣上,瞬間刺透肌膚,直抵骨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全身的肌肉都僵硬地繃緊了。院子里的地面泥濘不堪,混雜著夜里的霜凍和污物,踩上去冰冷滑膩。
點卯的隊伍歪歪扭扭地排開,織工們如同霜打的茄子,一個個縮著脖子,面色青灰,眼神空洞麻木。監工依舊是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襖,手里拎著短鞭,在隊列前踱著步,三角眼像刀子一樣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陳默低著頭,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將身體縮在隊列的陰影里。他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院子的布局、幾排工房的位置、庫房的方向(雖然還不確定哪間是“東三”)、監工巡視的路線、以及……通往伙房的那條泥濘小路。
點卯結束。監工一聲令下,麻木的人群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再次涌向那幾口巨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工房“棺材”。
陳默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再次坐到了那架龐大笨拙的織機前。硬木長凳的冰冷和堅硬立刻透過薄薄的褲子,狠狠硌在疲憊的臀骨上。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霉味、汗味和劣質油料焦糊味的污濁空氣再次灌滿胸腔。他強迫自己忽略全身的酸痛和腹中重新燃起的饑餓感,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臺冰冷的機器上。
這一次,他沒有像昨天那樣茫然地開始。他先伸出手,沒有去碰梭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縷繃緊的經線。指尖的觸感立刻印證了他昨夜的判斷:堅韌有余,但柔順不足!絲線表面帶著一種微妙的“毛躁”感,顯然處理工藝粗糙,捻度不均勻,甚至可能混入了劣質蠶絲或短纖維!這樣的絲線,在高張力的織造過程中,斷線的幾率會大大增加,而且織出的緞面光澤和手感都會大打折扣!
他目光投向那巨大的、結構粗笨的提綜裝置。幾根粗糙的麻繩連接著上方的綜框和下方的腳踏板,繩索本身已經磨損得厲害。當他試探性地踩下踏板時,沉重的木質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帶動綜框緩慢、遲滯地向上提升。形成的梭口不僅狹窄,而且邊緣的經線張力明顯不均勻!這種狀態,投梭稍有不慎,或者梭子飛行軌跡稍有偏差,就會撞上邊緣繃得過緊的經線,導致斷線甚至損壞梭子!
“啪!” 旁邊不遠處的織機傳來一聲脆響,緊接著是一個年輕織工壓抑的痛呼和監工憤怒的斥罵:“廢物!又斷了!這個月的牌子不想要了是吧?!”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目光卻依舊死死鎖在自己的織機上。他沒有急于投梭,而是將手放在了箝座連桿上。他嘗試著輕輕拉動,感受著那沉重的箝框移動時的巨大阻力和慣性。每一次拉動,都需要調動肩背和手臂相當大的力量,而且很難做到勻速、平穩地發力!這種粗暴的打緯方式,不僅耗費體力,更容易造成緯線疏密不均,甚至將已經引入的緯線打歪!
“嗚嚕哇!陳二狗!發什么呆!找抽嗎?!” 監工那破鑼嗓子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陳默頭頂炸響。矮壯的身影帶著濃烈的體臭和煙草味籠罩過來,黝黑的短鞭在他眼前危險地晃動著。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野獸,本能地就要撲向梭子。但就在手指即將觸碰到那光滑木身的瞬間,他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不能亂!
按老樣子,只會重復昨天的慘??!
他猛地抬起頭,迎向監工那兇戾的三角眼。臉上依舊是那副蒼白、疲憊、帶著驚懼的“鵪鶉”表情,眼神卻刻意透出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豁出去的瘋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乞求。
“管……管領大人……” 陳默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濃重的恐懼,似乎連話都說不利索,“我……我昨兒……魘著了……手……手實在沒勁兒……拉……拉不動這箝……” 他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再次拉動箝座連桿,動作笨拙而無力,沉重的箝框只向前挪動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距離,便停滯不動,仿佛有千斤之重。他故意讓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嘴唇哆嗦著,一副隨時要虛脫昏厥的模樣。
監工眉頭擰成了疙瘩,三角眼里兇光閃爍,鞭子揚了又揚。他當然恨不得一鞭子抽死這個廢物點心,但看著陳默那副風吹就倒、隨時會斷氣的樣子,再看看那沉重得紋絲不動的箝框,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真打死了,這臺織機就得停擺,耽誤的工時和貢品數量,上頭怪罪下來,他這小小管領也吃不消。
“廢物!真是廢物!”監工最終只是用鞭子狠狠虛抽了一下空氣,唾沫星子噴了陳默一臉,“拉不動?拉不動也得拉!沒吃飯嗎?!再磨蹭,晌午的粥水都沒你的份!”
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遠去,監工顯然把更多的怒火發泄到了其他幾個動作稍慢的織工身上,那邊立刻響起了鞭打和哭嚎聲。
陳默緩緩低下頭,劇烈喘息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低垂的眼簾下,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出鞘般的銳芒。
第一步,示弱,爭取到一點點不被立刻打死的喘息之機。
第二步,觀察。觀察這臺織機每一個部件的運動細節,觀察絲線的狀態,觀察……老李頭。
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飄向左側。
老李頭正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在經線緯線間飛速穿梭、打結。他的動作已經形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節奏,但陳默敏銳地捕捉到,每一次提綜形成梭口時,老李頭那深陷的眼窩里都會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忍耐——那是腰部不堪重負的疼痛!每一次拉動箝座打緯,他那枯瘦手臂上繃緊的、幾乎要刺破皮膚的筋絡,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巨大的力量消耗!
老李頭,也在被這臺笨拙的機器壓榨著最后一絲生命力!他的技藝,是無數血淚和斷骨磨出來的,卻依舊無法改變這機器的本質——低效、費力、吃人!
陳默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再次踩下踏板。嘎吱……綜框緩慢抬起。他伸出右手,這一次,沒有用蠻力投擲梭子,而是用指尖感受著梭子光滑的表面和重心。然后,他模仿著老李頭投梭時手腕那微妙的翻轉動作,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梭子朝著那狹窄的梭口“送”了出去!
“嗖——嗒!”
梭子飛行的軌跡依舊不夠完美,速度也慢,幾乎是滑行著撞進了對面的梭箱,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但,沒有斷線!成功了!
陳默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不敢停頓,立刻拉動箝座連桿!
沉重的箝框帶著風聲向前撞去!這一次,他沒有試圖用蠻力一下子打緊,而是將力量集中在手臂前推的起始階段,在箝框獲得足夠初速后,便順著慣性,稍稍放松了力量,讓箝框依靠自身的重量,“滑”向那根新引入的緯線!
“砰!”
撞擊聲依舊沉悶,但力量感明顯減輕了!緯線被擠壓著推向布面,雖然還談不上均勻緊密,但至少沒有被打歪打散,也沒有造成新的亂線!
成了!一種微弱的、近乎于無的改良!只是改變了發力方式和節奏,效果卻立竿見影!
巨大的疲憊感和腰背的劇痛瞬間襲來,讓陳默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從長凳上栽下去。汗水如同小溪,瞬間從額頭、鬢角涌出,滑過蒼白冰冷的臉頰。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嘴角卻難以抑制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混雜著痛苦、疲憊和一絲冰冷狂喜的扭曲表情。
他再次踩下踏板,綜框嘎吱抬起。他喘息著,忍著全身的酸痛,重復著剛才摸索出的、那一點點細微的改變——感受梭子重心,手腕翻轉“送”梭,箝框借力打力……
動作依舊生澀、緩慢、充滿了痛苦。每一次投梭打緯,都像在消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棛C發出的噪音依舊刺耳,在監工偶爾掃來的、帶著狐疑和審視的目光下,他笨拙得如同剛學步的孩童。
但在陳默自己眼中,這臺龐大冰冷的機器,第一次清晰地向他敞開了其內部運轉的、粗糙而原始的力學邏輯。每一個齒輪(盡管是木質的)、每一次力的傳遞、每一次摩擦損耗的點,都在他高速運轉的腦中被精準地標記、分析、推演。
他像一個在泥沼中跋涉的苦行者,每一步都深陷在生存的泥濘和傷痛的荊棘里,身體疲憊欲死。但他的大腦,卻如同置身于一個絕對安靜、絕對理性的空間,里面懸浮著一臺由純粹數據和力學線條構成的虛擬織機模型。每一次現實中的笨拙操作,都在這個模型中激蕩起清晰的波紋,照亮一個又一個可以優化、可以突破的節點。
提綜杠桿的支點位置可以前移幾寸,以犧牲一點點提升高度換取更大的機械效率和更快的速度……
箝框的重量至少可以減輕三分之一,在不影響打緯效果的前提下大幅節省體力……
梭箱的滑道如果能嵌入薄薄的銅片,摩擦力將大大降低,梭子飛行會更順暢穩定……
還有絲線!如果能在紡紗時加入一點特殊的植物膠液,既能增加強韌度,又能提升表面的潤滑度,斷線率至少能降低三成……
無數的想法、無數的數據碎片、無數的結構草圖,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冰冷疲憊的軀殼里瘋狂涌動、碰撞、組合!它們被饑餓和傷痛熬煮著,被“壬寅年 龍袍料 庫房東三”那八個血字的冰冷壓力淬煉著,最終凝聚成一種近乎偏執的、孤注一擲的渴望——
改變!
必須改變!
從這臺該死的織機開始!從這一根根劣質的絲線開始!
他需要工具!需要材料!需要……一個機會!
“鐺——鐺——鐺——”
上午收工的鑼聲如同天籟,在陳默感覺身體即將徹底散架的臨界點響起。麻木的人群再次蠕動起來。陳默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意志力,才沒有癱倒在織機前。他踉蹌著站起,排在領取那象征著一頓救命餿粥的竹牌隊伍里。
這一次,他刻意排在了靠近老李頭的位置。
伙房在院子的東北角,一個同樣低矮破舊的棚子。一口巨大的、邊緣沾滿黑色污垢的鐵鍋架在土灶上,鍋蓋掀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谷物霉味、野菜苦澀味和淡淡酸腐氣的白汽騰空而起。幾個同樣穿著油膩號褂的雜役,拿著長柄木勺,面無表情地站在鍋邊。
隊伍緩慢移動。輪到陳默時,雜役瞥了一眼他遞上的破竹牌,木勺伸進鍋里,隨意地攪動了一下那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狀物,舀起淺淺一勺,手腕一抖,帶著一種施舍般的隨意,倒進陳默手里捧著的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
碗是涼的。里面的粥……姑且稱之為粥的東西,也是溫吞的,粘稠得如同漿糊,顏色灰暗,里面漂浮著幾片煮爛了的、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野菜葉和一些粗糲的谷殼。一股更加濃郁的餿味撲鼻而來,比昨晚那塊硬窩頭更甚!
陳默的胃一陣劇烈抽搐,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端著碗,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混亂擁擠的伙房角落。
就是那里!
幾個裝著殘羹剩飯、散發著更濃烈餿臭的破木桶堆在灶臺后面的陰影里。而就在木桶旁邊,一堆劈好的木柴隨意地堆放著。幾塊被廢棄的、形狀不規則的邊角木料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塊,大約兩指寬、半尺長,木質看起來還算堅硬,邊緣雖然粗糙,但截面相對平整!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目標鎖定!
他端著那碗令人作嘔的餿粥,如同端著稀世珍寶,低著頭,腳步虛浮地朝著那個角落“不經意”地挪動。他刻意讓自己的身體顯得更加虛弱無力,仿佛隨時會被擁擠的人群撞倒。
一步,兩步……靠近了!
就在他即將走到那堆木柴旁時,腳下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手中的粗陶碗猛地向前一傾!
“哎呀!”
一聲短促的驚呼,碗里粘稠滾燙(雖然只是溫吞)的餿粥潑灑出來!大部分濺在滿是泥污的地面上,一小部分則正好潑在了那堆廢棄的木柴邊角料上!
“作死??!沒長眼的東西!” 旁邊一個正在埋頭喝粥的織工被濺到了褲腳,立刻跳起來怒罵。
陳默慌忙穩住身體,臉上露出極度驚恐和懊悔的表情,連連彎腰道歉:“對不??!對不??!腿軟……沒站穩……”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蹲下身,手忙腳亂地似乎想去收拾地上的污跡,左手卻極其隱蔽地、快如閃電地探向那堆被潑了餿粥的木柴!
指尖精準地觸碰到那塊早已看好的、兩指寬半尺長的木料!油膩、粘稠、滾燙的餿粥沾了一手,那難以描述的氣味直沖鼻腔。但陳默毫不在意,手指如同鐵鉗,死死攥住那塊木料,借著蹲身收拾的動作,迅速將它塞進了自己同樣油膩破爛的袖筒深處!
整個過程不到兩秒。
“別在這兒礙事!” 被濺到的織工厭惡地揮揮手。
陳默“惶恐”地連聲道歉,端著只剩下碗底一點餿粥的破碗,低著頭,快步退出了混亂的中心。他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墻角,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土墻,才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袖筒里那塊帶著餿味的硬木,硌著他的小臂,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工具!
第一件工具到手了!
他低下頭,看著碗底那一點灰褐色的、散發著濃烈酸敗氣息的糊狀物。胃里再次劇烈翻騰。但他閉上眼,想象著那八個血字的猙獰刻痕,想象著監工揮舞的鞭影,想象著運河底冰冷的淤泥……
他猛地端起碗,將碗底那點餿粥,連同里面漂浮的谷殼和爛菜葉,一股腦倒進了嘴里!粘稠、苦澀、酸腐的糊狀物刮擦著喉嚨,帶來一陣強烈的嘔吐欲。他死死捂住嘴,額頭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口混雜著生存渴望和極致屈辱的“食物”,硬生生咽了下去!
胃里一陣火燒火燎的翻攪。他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汗水浸透后背。他慢慢抬起手,用同樣沾滿污垢和餿粥油漬的袖口,狠狠擦了一下嘴角。
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惡心、屈辱都被一種近乎燃燒的冰冷火焰取代。
他攥緊了袖筒里的木塊。
他記住了箝框每一次沉重的軌跡。
他感受著絲線那致命的滯澀。
他咀嚼著“壬寅年 龍袍料 庫房東三”帶來的徹骨寒意。
冰冷的土墻角落,那個端著破碗、滿身污穢、如同乞丐般蜷縮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簾下,瞳孔深處,無聲地燃燒著一場精密而瘋狂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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