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
雨水像是一把鈍刀,刮著清溪鎮每個活人的骨頭。
獨孤狂寞站在街心,手里握著那枚森白的骨哨。
哨子是骨頭做的。
是兄弟的指骨做的。
他媽的七年了。
七年的光陰,像一把生了銹的銼刀,日日夜夜,磨著他的魂,銼著他的骨。
他握著這截指骨,就像握著七年前那場血色殘陽。
就像握著那座尸骨堆積如山的,孤軍絕境。
這雨,不是雨。
是血。
是七年前,護龍盟四十六將,三千袍澤,流干了也堵不住的,漫天血雨!
幻聽。
那該死的幻聽,又來了。
一聲尖銳到撕心裂肺的嘶吼,從他記憶最黑暗的墳墓里,掙扎著,爬了出來,狠狠撞進他的耳膜。
——盟主!快走!
走?
獨孤狂寞想笑。
往哪兒走?
身后,是三千錦衣衛的鐵蹄,兵戈映雪,馬蹄聲碎,踏破了八百里狼煙!
身前,是那個曾經與他三叩離別,對天盟誓,說好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那個兄弟,笑著,遞過來一杯毒酒,和一把淬了毒的冷劍。
“嗤——”
他好像又聽見了。
那個聲音。
那個劍刃沒入血肉的聲音。那么溫柔,那么清晰,像是情人在耳邊最纏綿的私語。
那是他的劍,捅進了三弟的胸膛。
也是四弟的劍,從他背后,毫不猶豫地,貫穿了他的肩胛。
“嘔——!”
獨孤狂寞再也撐不住了。
他猛地彎下腰,像一只被掏空了內臟的野狗,扶著濕滑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嘔吐起來。
吐出來的,不是酒。
不是隔夜的餿飯。
是黑色的,帶著腥氣的膽汁,是燒灼了他七年魂魄的,無盡的悔恨與痛苦。
雨水浸透的袖袍,順著他彎曲的手臂,無力地滑落。
露出了他的右臂。
手臂上,有一道疤。
一道,猙獰到可怖的,十字形的劍創。
舊傷早已凝固成死肉,可翻卷扭曲的疤痕,卻像一條丑陋的、永遠在貪婪蠕動的蜈蚣,死死地,趴在他的骨頭上。
七年前,兄弟斷義。
這道疤,不是敵人留下的。
是他最信任的那個兄弟,用那柄他親手所贈,削鐵如泥的“青釭劍”,一劍,一劍,在他身上刻下的兩個字。
一個“斷”字。
一個“義”字。
合起來,就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十字。
一個,將他連同他所有的天真與信任,死死釘死在七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的,十字架!
獨孤狂寞看著那道疤,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還他媽的難看。
七年了。
整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
他騙自己忘了。
用酒燒。
用醉埋。
用麻木當裹尸布,企圖把那條趴在骨頭上的蜈蚣,連同七年前的自己,一同活埋。
可那條蜈蚣,他媽的,根本殺不死!
它就在骨頭里筑了巢,喝他的血,吸他的髓,把他每一個夢都啃得千瘡百孔!
被這枚兄弟的指骨,被這股熟悉的血腥味,徹底喚醒了。
舊疤,在申時冰冷的雨水中,灼灼地痛了起來。
痛得,那么快活。
痛得,那么清醒!
獨孤狂寞緩緩直起身子,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蒼白而扭曲的臉。
他拿起那枚森白的骨哨,沒有吹響。
他解下腰間那個破舊的酒壺,用一根從尸體上扯下的、油膩的麻繩,將那截指骨,死死地,一圈一圈地,系在了酒壺上。
酒壺,敬死亡。
骨哨,敬過往。
從今天起,它們,再也不分家。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街角那具已經冰冷的,無名的尸體上。
天鷹幫的兄弟。
護龍盟的袍澤。
人死了,總不能就這么泡在泥水里,讓野狗來啃,讓蛆蟲來蛀。
這是規矩。
是刻在護龍盟五萬九千字盟規第一條的,迂腐的,老派的,但該死的,不能忘的規矩。
他沒有工具。
他就用手。
他跪在那片混著血的泥水里,像一頭沉默的、正在挖洞的野獸,用那雙曾經彈指殺人的手,一捧一捧,開始刨挖地上堅硬的青石板和爛泥。
指甲翻了,崩裂了,血混進了泥里,他感覺不到痛。
手指磨破了,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他也感覺不到痛。
他腦子里,只剩下那一句。
凡我盟眾,生當同袍,死當同穴!
雨,砸得更兇了。
老天爺不配為他哭。
這天,這地,這七年,都欠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刨出了一個勉強能容納一人的淺坑。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尸體旁,彎下腰,將他橫抱起來。
很輕。
一個曾經能開三百斤雕弓的七尺男兒,現在輕得,像一捆被雨水打濕的枯草。
他將尸體,用一種近乎儀式的鄭重,穩穩地放進了墳坑。
然后,他用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捧起混著他自己鮮血的泥土,一把,一把,蓋了上去。
埋葬的,是兄弟的尸骨。
澆筑的,是他自己的墳墓!
七年前那個天真愚蠢的護龍盟盟主,就在此刻,被他親手埋進土里,再不見天日!
沒有墓碑。
沒有香爐。
江湖人,不需要那些玩意兒。
獨孤狂寞站起身,緩緩解下身后那柄用破布裹著的長條物。
他沒有解開那塊臟污的破布。
他只是握著劍柄,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將那半截銹跡斑斑的斷刃,連同它破爛的偽裝一起,狠狠地,插進了新堆起的墳頭!
斷劍入土,直至沒柄!
這,就是墓碑!
劍柄問罪蒼天!
劍尖捅穿黃泉!
它不是無聲的誓言,而是敲響的第一聲喪鐘!
它不是沉默的墓碑,而是七年后,向所有仇人豎起的一根,索命的旗!
獨孤狂寞看著那柄斷劍,伸出手,將腰間系著骨哨的酒壺取下。
他擰開壺蓋,將壺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酒,緩緩地,一滴不剩地,灑在了墳前。
酒氣,混著血氣,沖天而起。
“兄弟,睡吧?!?/p>
“剩下的路,我替你殺出來?!?/p>
“欠命的,用命還?!?/p>
“欠血的,用血洗?!?/p>
“這吃人的世道磨不平的惡,我獨孤狂寞,來磨!”
他說完這五句話,將空酒壺,重新系回腰間。
壺上的骨哨,撞在陶制的壺身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那不是離別的尾音。
那是集結的,第一聲號角。
申時的雨,終于有了那么一絲停歇的跡象。
可清溪鎮的殺戮,才剛剛開始。
獨孤狂寞的詞魂,已經沉寂了整整七年。
今夜,他要用仇人的血,為這不滅的魂,重新研墨。
最后一筆,就用趙承影的頭顱來落款。
他想,應該沒剩下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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