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萬人命

青茗谷南線，山徑蜿蜒，霧氣未散。

紀風萍沿著靈脈轉折，手指繞過草葉殘露，在地上重新布下一道封印。

她膝旁是一座剛被修復的靈陣節點，蠱紋微亮，代表靈壓已穩定。

溫皇站在十丈之外，沒有走近。

他手中翻著一本舊圖卷，嘴里開口，聲音很輕：

“你殺太吾村了十萬人?！?/p>

紀風萍沒有轉頭。

她只是把手收回來，將一根刻符木釘插入陣眼，蠱力灌注，靈光回蕩。

她站起身，繼續走向下一段靈脈。

溫皇也邁步，與她并行。

“為了凈土，你殺了那么多人?！?/p>

“是你親手落下的劍?！?/p>

紀風萍的腳步慢了一瞬。

她沒有直接回應，只低頭掃了一眼右手掌心，關節輕顫，像是舊傷微動。

她繼續走。

溫皇沒放過她的這點遲疑，語氣不疾不徐：

“你真覺得，他們全是該死的？”

“哪怕是……孩子？女人？跪著求你的人？”

紀風萍終于停下。

她站在一塊石碑前，碑已殘斷，是舊日凈土界標，碑文只剩一半：“太吾”。

她右手搭上石面，手指沿著殘字劃過。

良久，她說：

“那日，是我主動請命?！?/p>

風吹過山口，卷起她發尾，她沒有回頭。

“太吾封印初裂，相樞之氣四溢。陣圖壓不住，需‘愿心’合陣?！?/p>

“掌陣者提出以靈愿契陣，以‘自愿之命’換封印之穩?！?/p>

溫皇緩緩停下腳步，沒插話。

“流民無人敢上陣，皆言‘愿死是假，逼殺是真’?！?/p>

紀風萍轉頭看向他，語氣平淡如水：

“我上臺，立下誓言：愿者生，拒者死?！?/p>

溫皇眼底露出一絲細微變化，像是從這句話里聽出什么東西。

紀風萍繼續道：

“沒人相信我會動手，向他們揮下屠刀?！?/p>

“直到我斬落了第一個拒絕者的人頭?！?/p>

她眼神無波：

“然后是第二個?！?/p>

“從第三個起，跪下的，不再叫喊?！?/p>

溫皇盯著她，一字一句問：

“你斬了多少劍？”

眼底的那點笑意終于褪去。

他上前兩步走到一塊亂石旁坐下，把手中竹卷收起，放在膝上。

過了一會兒，他道：

“你比我瘋?！?/p>

紀風萍沒有回頭，手中動作卻停了。

她淡淡道：“你只是還沒瘋透?！?/p>

溫皇輕輕一笑，指尖搭著下巴，聲音懶散：

“你知道我年輕時，設過一個實驗嗎？”

紀風萍語氣平平：“你不是一直在實驗？”

溫皇道：“那時還沒現在這么瘋?！?/p>

他抬起手指，空氣中浮出一道微弱蠱光，一枚淡銀色的蟲紋像水一樣晃動著。

“我用它構建了一個‘夢境蠱’，能讓人在一日之內反復經歷最親之人的死亡?！?/p>

“七人參與?！?/p>

“前三人，哭得昏死過去?！?/p>

他頓了頓。

“第四人開始，反應遲鈍。第五人停止說話。第六人不再認人?！?/p>

“第七個……”

他笑了一下，把蠱印收入袖中。

“她連她母親的名字都忘了?！?/p>

紀風萍終于轉頭，目光冷靜。

溫皇看著她，像在等待一句評價。

她只是問：“你得出結論了嗎？”

溫皇回答得極快：“人可以抹除情緒，但代價是忘了自己是誰?！?/p>

紀風萍聽完，只丟下一句：

“你實驗有七人?！?/p>

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一塊嵌有殘碑的山壁前。

手搭上去，低聲道：

“我送走十萬人?！?/p>

溫皇沒笑了。

紀風萍沒回頭，只道：

“你問我有沒有后悔?！?/p>

“我告訴你：我一共斬了兩百三十四劍?！?/p>

她右手攤開，關節微微顫動，指尖殘留幾道看不出的紅痕。

她抬頭看天，語調低下去：

“最后那劍，我收回了?！?/p>

紀風萍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了。

兩人就這么并肩站著，過了很久。

風吹動她衣角，伏虞劍不動，陣紋不動，她整個人卻像是與整座山封在了一起。

溫皇忽然道：“你不是沒心?！?/p>

“你把自己的心煉成了白刃?！?/p>

紀風萍沒反駁。

溫皇看著她那只握劍的手，眉頭皺了一下：“你的手在抖?！?/p>

她道：“蠱力反噬?！?/p>

溫皇從袖中抽出一小瓶丹粉，遞過去：“止脈傷的?！?/p>

紀風萍沒接，只說：“我能控制它?！?/p>

溫皇不再堅持，把藥收回。

他看著遠處山霧出神，一句話從唇間冒出：

“我本以為，天下人皆棋子?！?/p>

“現在我才知道，有一種人，是自己就是棋盤?！?/p>

他低頭，輕聲：

“你這副棋盤，輕易沒人下得動?！?/p>

紀風萍不答。

風吹來山林深處一聲悶響，靈壓浮動，像是遠處有什么封印松動。

她忽然轉身，抬手結印，陣圖浮現，掌中蠱力直入地脈，靈陣再封一重。

溫皇沒有再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忽然一滯，像是腦中某處切換了頻道。

他眼前浮出一串蠱紋數字，【觀測者人格：沉眠】，【邏輯人格：接管】。

他低聲笑了聲，自言自語：

“她不是用來觀察的?！?/p>

“她是……值得我親身下場的博弈?！?/p>

風從谷底灌上來，卷起碎石。

紀風萍立在崖邊，將目光投向山下。

石階九十九道，盡頭是當年太吾結界最初的法陣核心，如今只剩半塊殘碑和一條死去的地脈。

她終于開口，聲音不大：

“最后那人，是個孩子?！?/p>

“他走到我身邊，把一碗水舉過頭，說——‘姐姐殺得這么辛苦，喝點水吧?！?/p>

溫皇沒動。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我接了?！?/p>

“然后把他推出陣外?！?/p>

風忽然停了。

她聲音依舊冷靜，沒有顫，也沒有柔：

“我沒動那最后一劍?！?/p>

“可我救了封印?！?/p>

溫皇看著她的側臉，忽然輕嘆一聲：

“所以……你心還是沒死?！?/p>

紀風萍緩緩抬頭，回望他：

“但我手沒有停?！?/p>

“他死不死，不重要?！?/p>

兩人對視片刻。

溫皇忽然一步跨前，走上兩級石階。

他轉身，看著她，問得很直：

“紀風萍，如果再來一次呢？”

“還是你，還是一個陣圖，一萬個活人，一座裂開的凈土——”

“你還會殺嗎？”

紀風萍看著他，沒有回避。

她一字一頓：

“給我劍，我現在就動手?！?/p>

溫皇望著她，忽然沒笑了。

他的眼神緩緩收斂了所有探查、玩味、試探，只剩一種極少在他臉上出現的東西：

——認同。

風再起。

伏虞劍鞘輕響，像是回應，又像是壓制。

紀風萍的手掌這時輕輕一震，蠱力在手背下一跳，微疼。

溫皇注意到了，從袖中取出藥瓶，走上前來遞過去。

她看了一眼，沒接。

“我能控制它?！?/p>

溫皇笑了：

“你什么都能控制?！?/p>

他將藥收回，走到她身側，聲音放得很低：

“你不是身處黑暗?！?/p>

“是光照不進的地方，你自己發光?！?/p>

紀風萍沒應他。

但她手上那道蠱痕，卻開始穩定下來。

下一刻，遠山一聲震響。

靈息炸開。

山中地脈震蕩，蠱陣忽然反彈出一道金光，靈壓撕裂空氣，紀風萍眉頭猛地一皺，抬手結印。

“有封印被破?！?/p>

溫皇也抬頭望去，眉心微動：

“有人闖進來了?！?/p>

紀風萍雙指并起，靈識探入山下。

霧氣之中，一道長衣白影踏步而來，腳下青蓮隱現，隨行九刃環身，一枚黑金腰印隨風翻轉。

溫皇一眼認出，笑意浮上唇角：

“你師兄來了?！?/p>

紀風萍沒說話，只將手中伏虞緩緩拔出半寸，蠱力隨之上涌。

遠處山道，一道蒼涼嗓音隨風而至：

“太吾弟子，紀風萍，聽令?！?/p>

“自今日起，列為誅邪榜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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