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面溫皇

晨霧未散，青茗谷的草葉上掛著夜露，風從山口吹入，把崖邊那層薄霧一寸寸往下壓。

紀風萍立在斷崖前，手中伏虞劍斜指地面，劍尖沾著露水，順著山風輕微顫動。

她出劍很出得慢，不追求快意，劍勢如線，一線破霧，一線鎖殺。

每一道劍影劃出，就有一只小飛蚊蠱順著劍紋爬出，在空中破碎，化作無形氣壓。

這不是在練劍，是在壓蠱。

每一劍，壓一條蠱蟲，每一息，殺一條人命。

山道那頭傳來咳聲。

溫皇披著一件深色斗篷，慢悠悠地走近，推著輪椅，但沒坐，手里還拎著半截細竹。

他聲音不高：“姑娘劍法沉狠，殺人殺多了？”

紀風萍沒應，只是腳步一錯，劍意激蕩，伏虞劍尖穩穩停在他腳前三寸處。

“再前進一步，你就要離開人間了?！?/p>

溫皇停下，看了眼劍，又抬頭看她。

“好氣勢?！?/p>

他放下細竹，后退半步，攏袖，語氣輕得像在開場白：“我手有些癢，不如試幾招？”

紀風萍收劍，側身讓出三尺：“敢試便來?！?/p>

溫皇笑：“卻之不恭，那我可不客氣?！?/p>

他翻手取出一根蠱針，指尖一彈，一道銀線繞過霧氣急速而出。蠱針沒入氣流，悄無聲息，卻正對紀風萍左肩。

紀風萍不動，眼神一斂，伏虞劍已出鞘半寸。

一聲輕“嘯”。

霧氣炸散。

她反手橫斬，劍紋拖出一道“血色雙影”。

蠱針在空中被劍氣碾壓震碎，一道赤紅靈芒緊隨其后，逼向溫皇胸口。

溫皇腳下一滑，身形側旋，踏出半圈圓弧，袖口中又飛出三只蠱蟲，嘗試撕斷劍影路徑。

但紀風萍的劍，不追影、不求快。

她以力壓術，三劍連發，帶著蠱壓一線一線碾過蠱蟲。

第三劍落地，“啪”的一聲，草地被震出一道尺寬劍痕，連帶著空氣中殘余的霧也震散。

溫皇剛站穩，就感覺背心一涼。

紀風萍站在他身后，劍尖落在他耳側，衣袖未動，呼吸如常。

“承影·血影?！?/p>

她低聲說完，便收劍回鞘。

溫皇站著，沒轉身，只笑了笑：“三劍?！?/p>

“第一劍試探蠱術，第二劍刺探我心脈，第三劍封殺我肉身?！?/p>

他回頭看她：“你每一劍都殺人，是吧？”

紀風萍答：“殺不殺人，看你的命值不值?！?/p>

溫皇抬了抬手臂，發現袖口被那最后一道劍氣破開半寸，蠱針未出手便斷了。

他輕聲一笑：“我輸了?！?/p>

紀風萍看他一眼，沒說話，轉身回到崖邊，繼續斬霧練劍。

溫皇卻沒走。

他輕輕拍了拍自己肩膀的灰，語氣忽然收了笑意，沉下來：

“姑娘練的劍是殺人的劍，卻不殺我，何解？”

紀風萍道：“你的命，沒有價值?！?/p>

溫皇嘴角輕挑：“那要幾招，才算值？”

紀風萍收劍，回身，語氣淡淡：

“你若再換一個面說話，或許能試出?！?/p>

溫皇一怔。

下一瞬，他眼神微變，語速放緩，氣息沉穩，那種“笑談間藏刀”的氣場轉為真正的謀士語調：

“太吾一役，十萬人死于蠱火與裂口之間。你斬下他們的人頭，卻救了整片凈土?！?/p>

“但云無蹤逃了?！?/p>

紀風萍未動，伏虞劍仍未出鞘。

溫皇又問：“你真不怪他？”

紀風萍輕聲：“你不是他，我沒有回答你的必要?！?/p>

他頓了頓：“那你自己呢？”

“你真覺得你沒有錯？”

紀風萍終于看他一眼，眼神極冷。

“我只用一劍?！?/p>

溫皇：“什么意思？”

“你笑，是一個人。你沉默，是另一個。你現在在套話，那是第三個?！?/p>

“你想知道我的信仰死沒死，你想確認你輸的是不是表面?！?/p>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眉心：“你走進過這里?！?/p>

再指他：“但你出不來?！?/p>

她緩緩道：“何足言懼怕你。我是看透你?！?/p>

溫皇沉默。

紀風萍回身，將劍緩緩插回地面。

“再過一劍，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了?！?/p>

崖風漸起，山霧散得更快了些。

紀風萍站在一片碎石間，握著伏虞劍沒動。山勢高處傳來風嘯，像有什么正在逼近，又像整座谷地都在屏息。

溫皇走近幾步，低頭撿起那截斷竹，手指在表面輕輕摩挲。他聲音比剛才低了些，慢了些，也穩了。

“姑娘覺得，蒼生與個人，應如何取舍？”

紀風萍抬眼看了他一下，沒有回答。

溫皇沒急，繼續道：

“你曾說，為了太吾封印，殺十萬流民又如何?？扇糇屇阍龠x一次呢？”

“若今日再站在那座高臺上，再見那十萬人哭喊怨罵，伏虞劍你還拔得出來嗎？”

紀風萍沒有應聲。

她只是俯身，從斷崖邊拾起一塊白骨狀石片，擦了擦劍身，將伏虞劍背負回鞘。

溫皇道：“我知道你不是無情之人?！?/p>

“你夢中景像，我都看了?！?/p>

“伏虞劍落下時，你閉上眼睛，為何不看？”

紀風萍終于站直，平靜地看他。

“你說夠了么？”

溫皇停了一下，換了個話頭：“你不恨云無蹤？”

“太吾一役，他帶走了決策權，讓你背了全部的血債，最后他卻走了?！?/p>

“你不怪他？”

紀風萍的手指輕輕搭在劍柄上。

風吹起她的衣角，她沒有動，也沒回答。

溫皇收斂笑意，第一次真正正視她：“那你怪你自己么？”

她眼神一冷。

溫皇語氣極穩：“你救的是萬界，卻殺了十萬人。你真覺得你對得起那些十萬鬼魂嗎？”

她抬腳上前一步，離他不足一丈。

“你不是真想知道這些?！?/p>

“你是想看我有沒有破綻?！?/p>

溫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未言。

紀風萍接著道：“你不是來問我，你是來確認，你到底有沒有贏過我?！?/p>

她望著他，語氣低得像是落進山石縫中。

“你從夢里出來，輸了心?！?/p>

“剛才交手，輸了身?！?/p>

“現在套話，輸的是氣?！?/p>

她緩緩道：“你輸了三次，還覺得自己能贏第四次？”

溫皇沉默。

紀風萍冷冷道：

“你對人的面貌?！?/p>

“你笑著時，是一個?！?/p>

“你沉默不語，是第二個?！?/p>

“現在問這些廢話，是第三個?！?/p>

“我看得清?！?/p>

她后退一步，拔出伏虞半寸，劍光淡紅。

“我只用一劍?！?/p>

“而且我現在還沒出那劍?！?/p>

溫皇盯著她看，半晌，收回視線。

他忽然低笑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天光。

“你殺人不眨眼?！?/p>

“我卻想知道，你有沒有怕過夢？”

紀風萍回得極快：“怕死的人，才怕做夢?！?/p>

“我怕過，但那不是夢，是人?！?/p>

“后來那人死了，我就不怕了?！?/p>

風又起，吹得伏虞劍紋輕響。

溫皇站著沒動，眼神卻有些飄，像是切換了什么。

下一瞬，他笑容淡下去，臉色一轉。

他將手指掀開袖口，一道細小的蠱紋浮現于手腕之內，像蛇一樣微微蠕動，閃著微光。

紀風萍看到了。

她立刻后退一步，劍回身前。

溫皇低頭看著那道蠱陣，嗓音低啞，像換了人：

“原來你這么會斷人心?！?/p>

“有趣?！?/p>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有好幾個自己？”

他忽然抬頭，笑容帶著一點癲狂。

“你是個好對手，可惜不是瘋子?！?/p>

紀風萍出劍，劍氣斬向地，兩人中間瞬間出現一道赤紅裂痕，劍氣和蠱壓交纏，在兩人之間構起一道無形壁障。

她平靜說：“瘋子不止你一個?！?/p>

溫皇收聲，笑意散去。

他緩緩轉身，袖口掩住手腕蠱陣。

“這局……我不贏你了?！?/p>

“但三月后，再試一劍?！?/p>

他說完這句，推著輪椅慢慢離開，一步沒回頭。

紀風萍站在崖邊，目送他走出霧氣。

她沒有轉身，只是看著伏虞劍上的一道極淡裂紋，手指搭上去，緩緩壓住。

紀風萍沒說話，只把劍緩緩抽出一線。

空中殘霧破開，一縷遙遠的靈氣波動從山脈那頭傳來。

風中，隱約傳來一句話：

“凈土結界……再破一次了?！?/p>

山風穿過崖口，云霧像被拉開縫的布，一寸寸朝山下退去。

溫皇站著，一動不動，像是神識剛剛斷線一樣。

紀風萍也沒動，只靜靜站著，看著他肩線微顫，像是要笑，又像是快要崩裂。

片刻之后，他低笑了一聲。

很輕，也很短。

但下一句，語調就變了。

“我一直在想，”他說，“一個人能活出幾個自己?！?/p>

他抬手，咬破左袖，用指節卷起手腕，露出皮膚下的蠱陣紋路。

那不是尋常蠱文，而是逆螺式“心性裂蠱”——極不穩定，波動強烈。

紋路微光閃動，一圈圈朝內收縮，像活著的蟲。

溫皇低頭，像在自言自語。

“你說該換誰出來好呢？”

“那個只愛看別人痛苦的呢？”

他抬頭，眼神變了。

原本含著審視的眼，如今空了些，發亮。他笑得更開，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動了一下。

“還是那個，每次試完別人的心，就想親手撕開來看看里頭有沒有火的那個？”

他一步步走近，像是壓根不在意劍是否出鞘。

“你不是說你看透我？”

“那你猜——現在的我，是第幾個我？”

紀風萍手指搭上伏虞劍柄，沒動。

溫皇繼續逼近。

“殺了我?！?/p>

他笑得像在開玩笑，又像在等一個結果。

“怕什么？”

“你不怕殺人，對吧？我不過是個瘋子?！?/p>

紀風萍眼神不變，腳步卻側移半寸。

她沒有退，而是斜著往崖后繞了一步，把他從正前方逼成斜角。

溫皇動作一頓，眼中笑意更濃：“但你從不先殺瘋子?！?/p>

他又近一步。

紀風萍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終于出手。

她反手拔劍，伏虞斬地，劍身未曾出鞘，劍意先至。

“轟”然一聲，整片崖頂被一道劍氣激蕩，爆出一道赤紅裂紋，斜劈兩人之間的空間。

塵土掀起數尺高，風中夾著碎石和一縷極淡血氣。

溫皇腳下微頓，被這道劍意直接阻了前行。

他站在裂縫另一邊，頭發被風吹得亂了，臉上還有塵。

他盯著那道劍痕，許久沒說話。

紀風萍收劍，仍未入鞘，只將劍尖緩緩指向地面。

“瘋子不止你一個?！?/p>

她聲音不高，像是陳述，而不是威脅。

溫皇站在風中，臉上的笑這才漸漸退去。

蠱陣紋路緩緩熄滅，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輕輕將袖子放下。

他像是從什么狀態中抽離出來，語氣也冷靜許多。

“看來還沒到時候?！?/p>

他轉過身，步子平穩，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背對她，說道：

“你說得對?！?/p>

“你只用一劍?！?/p>

風停了，山崖上的云霧也徹底散了。

溫皇走下山道，步履輕快，像是剛剛確認了一件重要的事。

臨走前，他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

“三月后，再試一劍?！?/p>

紀風萍看了眼伏虞劍。

將手指貼在劍身上面，輕輕一壓，似乎有道痕跡像是被她活生生壓了回去，卻留下一點淡紅的痕跡，嵌進劍紋深處。

——“承影·血影”。

但她不能再逼它。

她緩緩抬頭，遠山云海之間，一縷靈壓微動，像是從太吾邊緣那頭飄來的訊號。

紀風萍眸光極冷，拇指輕輕一推，伏虞劍“咔噠”一聲入鞘。

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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