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骨河

臘月的風刮著鐵灰的云，把市醫院樓頂的紅十字吹得吱呀作響。

周野蹲在停尸房后巷的煤堆旁，棉襖袖口漏出的絮子沾了煤灰，像給那條僵死的蚯蚓疤痕披了層喪紗。他盯著掌心兩粒白藥片——那是刮了半板藥摳出的最后存貨。

“嘎吱——”

生銹的鐵門被推開，穿灰褂的勤雜工探出頭：“野小子！骨灰堂缺人手，一天十塊！”

周野把藥片拋進嘴里，干咽的喉結滾動如困獸：“管飯么？”

蘇晚踩著凍裂的水泥路奔向住院部時，懷里的搪瓷缸還燙著手。

三樓的窗玻璃凝著冰花，她呵氣融開個小洞。病床上空蕩無人，被褥凌亂堆著，床頭柜上擱著半杯濁水，杯底沉著未化的藥渣。

“找二十三床？” 護工拎著拖把撇嘴，“天沒亮就跑啦！說是掙棺材本…”

拖把桶突然傾倒，臟水漫過蘇晚的棉鞋。桶底粘著張被泡軟的紙片，隱約是“骨髓穿刺”四個字，墨跡暈染如血瘤。

殯儀館的煙囪吐著灰蛇。

周野正把一筐煤渣傾進焚化爐，爐口噴出的熱浪燎焦了他額前的碎發。工頭突然踹翻煤筐：“晦氣東西！骨灰盒都能搬錯！”

“錢?！敝芤澳税涯樕系拿夯?，左手纏的破布已黑硬如鐵甲。

“錢？”工頭揪住他衣領，“你爹的骨灰還在寄存處欠費呢！”

推搡間，周野懷里的搪瓷缸咣當墜地。

缸里凍實的棒碴粥摔成八瓣，露出夾層里幾張大團結——那是蘇晚熬了三天通宵糊紙盒掙的。工頭的皮鞋碾過粥渣：“藏得挺深??？”

爐火噼啪爆響。

周野突然抓起煤鏟捅進爐膛！燒紅的鏟尖挑起一捧骨灰，熱灰簌簌落在工頭锃亮的鞋面上?！艾F在，”他眼底映著跳躍的爐火，“夠買你一雙鞋么？”

護城河的冰層下傳來悶雷般的裂響。

蘇晚在河灣找到周野時，他正用凍瘡迸裂的手掏冰窟。棉襖浸透了冰水，沉甸甸裹在身上像副鐵甲。

“骨髓穿刺…”她喘著白氣，“…為什么逃？”

周野的胳膊僵在冰窟里。水流卷著冰碴沖刷他手腕，血絲如紅蚯蚓蜿蜒散開?！按┠隳锏拇?！”他猛地抽出手，帶起一蓬冰水砸在她胸前，“老子骨髓早叫閻王抽干了！”

冰窟深處，半截玻璃瓶隨水流打轉。瓶里泡著朵壓扁的霜菊標本——那是蘇晚去年夾在物理筆記里的。

診療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低鳴。

醫生將穿刺針插進周野后腰時，他咬肌繃緊如花崗巖。蘇晚別過頭，視線落在窗臺搪瓷盆里——盆底沉著幾瓣霜菊，被血水浸成銹褐色。

“骨髓液…不太理想?！?醫生舉起玻璃管對著燈光。

管中渾濁的液體里浮著細碎雜質，像河底淤積的爛泥。

周野突然暴起！他扯掉后背的膠布，帶血的棉球滾落在地?！袄硐?？”他指著玻璃管獰笑，“這里頭裝的是老子的骨頭油！你們拿它當燈油照？！”

玻璃管脫手墜地，骨髓液濺在蘇晚的棉鞋上，迅速凝成冰珠。

骨灰堂的穿堂風像剔骨刀。

周野蜷在寄存架角落，正用刮藥板摳著搪瓷缸殘片里的粥渣。腳步聲響起時，他把缸片藏進袖口。

“穿刺結果…”蘇晚的聲音被風吹散。

他頭也不抬：“喂狗了?！?/p>

蘇晚將牛皮紙袋放在地上。袋口滑出張診斷書，最末行印著：

“建議放棄治療?！?/p>

她轉身離去，棉鞋在水泥地拖出兩道濕痕——鞋尖還沾著那滴骨髓凝成的冰珠。

周野抓起紙袋沖向焚化爐。

爐門開啟的剎那，熱浪轟然涌出。診斷書在火焰上空蜷曲發黃，卻始終不落。他怔怔看著紙頁上“放棄”二字漸漸焦黑，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野子…活人要吃飯…”

診斷書飄然墜入爐膛。

火光舔舐紙頁的瞬間，他看見蘇晚的棉鞋印旁，多了個小小的霜菊圖案。那是她臨走時用腳尖在灰地上畫的。

子夜的護城河響起冰層坍塌的巨響。

周野立在河心，腳下冰面裂開蛛網。他從懷里掏出搪瓷缸殘片，奮力擲向冰窟！

碎片沉入幽暗的水底，驚起一尾冬眠的鯉魚。

他對著黑沉沉的河水嘶吼：

“蘇晚——！”

“老子的骨頭灰——！”

“拌你熬的棒碴粥——夠不夠甜——？！”

回聲撞在堤壩上，碎成冰凌簌簌墜落。

對岸的枯草叢里，蘇晚攥著剛賣血的八十塊錢，指甲掐進掌心舊疤。

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滴落，融化了腳邊一片霜菊狀的薄冰。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