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花朝節（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怪異的喧囂驚醒了她。

“嘎---！嘎嘎嘎！”

聲音又高又亮，帶著一種蠻不講理的囂張氣焰。她費力地撐起眼皮，循聲望去。河邊不遠處的泥灘上，一群大白鵝正踱著方步，長長的脖子昂得筆直。

她從未在城里見過活的大鵝。它們看起來…很神氣。一只體型格外雄壯的公鵝，正慢悠悠地踱到離她最近的地方，歪著腦袋，斜睨著她，那眼神，竟像是在打量一個闖入它領地的蠢貨。

也許是連日奔逃的麻木，那點屬于孩童的好奇，不合時宜地冒了頭。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朝著它那光潔雪白的背羽，輕輕地、試探性地虛點了一下，嘴里發出一點自己也聽不清的逗弄聲。

這個動作，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那只大公鵝猛地將脖子向后一弓，喙張成一個威脅的角度，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嘶嘶”聲。她心頭一跳，剛想縮手，眼前白光一閃！

“嘎---！”

伴隨著一聲刺破耳膜的怒叫，那鵝頭狠狠啄在她右臉頰上！劇痛！尖銳的、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她慘叫一聲，捂住臉踉蹌后退。

那鵝一擊得手，毫不罷休，拍打著寬大的翅膀，兇神惡煞地撲騰著追上來，長長的脖子伸縮如矛，橘紅的喙雨點般落下，毫不留情地啄在她的手臂、肩頭。其余的鵝也聒噪著圍攏過來，嘎嘎亂叫，像是在搖旗吶喊。

疼痛、驚恐、連日積壓的委屈和失去姐姐的絕望，在這一刻被幾只扁毛大白鵝徹底點燃。狼狽地揮舞著手臂格擋，眼淚終于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赡茄蹨I滾燙，流過被啄破的臉頰傷口，反而帶來更尖銳的刺痛。她哭得撕心裂肺，不是因為鵝的兇狠，而是這無休止的苦難---連幾只鵝都敢肆意欺凌她！天大地大，竟沒有一處容身之所！

“滾開！嗚嗚…走開??！…姐…你在哪兒啊…”她一邊哭喊，一邊徒勞地踢打著泥水。力氣在絕望的哭喊中迅速流失，腳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鵝群得意地嘎嘎叫著，那只領頭的公鵝耀武揚威地踩上她的小腿，扁嘴又啄了下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只想把自己埋進這冰冷的淤泥里。世界只剩下鵝群的聒噪和臉上火辣辣的痛。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點沙啞，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了這片混亂。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那些聒噪的鵝鳴瞬間低了下去。

她淚眼模糊地睜開眼。泥水糊住了睫毛，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逆光站在幾步開外。來人穿著深紫色的、質地看起來不錯的衣裙，裙擺沾了些泥點子。女人手里捻著一方素凈的帕子，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尖，姿態閑適得與這泥濘的河灘格格不入。她似乎并不老，眼尾卻已有了細細的紋路，一雙眼睛看過來時，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打量，像在估量一件物品的成色。

正是這雙眼睛，讓圍著南風啄的鵝群，竟真的安靜了不少。那只領頭的大公鵝還踩在南風的腿上，歪著脖子，豆大的黑眼珠轉向來人，喉嚨里“咕?！绷藘陕?，竟帶著點……嘲笑的意味。

“行了行了，”那女子不耐煩地揮了揮帕子，像驅趕蒼蠅，“多大點事兒，瞧把人家孩子啄的。去去去，都散開?！?/p>

說來也怪，她這話音剛落，那只踩在南風腿上的大公鵝便松開了爪子，不情不愿地“嘎”了一聲，帶著它的“兵卒”們，排著不甚整齊的隊列，大搖大擺地踱回了泥灘深處，仿佛剛才那場兇悍的襲擊從未發生。

南風癱在冰冷的泥水里，臉上、手上火辣辣地疼，淚水還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被鵝欺負的羞憤交織在一起，讓她哭得更兇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紫衣女子走了過來，蹲下身。一股混合著脂粉的味道鉆進她的鼻子。她伸出兩根保養得宜的手指，動作算不得輕柔地抬起南風的下巴，仔細端詳她右臉頰上被鵝喙啄出的傷口。那傷口不算深，但滲著血絲，周圍紅腫起來。

女人用那方素凈的帕子一角，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邊緣的泥污，只輕輕擦拭了一下傷口滲出的那一點點新鮮血珠。

她的動作很輕，可當她的指腹隔著薄薄的絲帕，觸碰到南風傷口邊緣紅腫的皮膚時，南風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南風的反應，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模糊、難以解讀的弧度。她收回手，將沾了血痕的帕子隨意團了團，塞進袖中，然后站起身，看著南風，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慵懶調子，卻又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小丫頭片子，哭頂什么用？這世道，眼淚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彼D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南風的衣襟，“算你運氣好，遇上我。起來吧，跟我走。臉上這傷…嘖，我那兒有藥膏?！?/p>

她伸出涂著蔻丹的手，那手指纖長有力，不容拒絕地伸到南風面前。

南風仰頭望著她。逆光中，她深紫色的身影輪廓顯得有些模糊?？謶趾兔Ｈ幌癖涞暮铀?，可心底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喊：跟她走！至少…至少現在能活命！也許…也許還能找到姐姐？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顫抖著沾滿泥污的手，怯生生地搭上了她那只同樣沾了泥點、卻保養得宜的手。她的手很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南風一把從冰冷的泥水里拉了起來。

女人帶著南風離開了那片混亂的河灘。

她自稱燕十三，大家都叫她十三娘。是大澤城“醉花陰”的管事。醉花陰，一聽名字，南風便隱約猜到了幾分。但身處亂世，能有一瓦遮頭，一口熱食，已是奢望，哪里還顧得上那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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