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獻忠,生于萬歷三十四年九月十八那日,陜西省定邊縣卡克灘鄉劉渠村,也就是如今所說的延安衛柳樹澗堡,那是個被黃沙與黃土包裹著的地方。明萬歷三十四年秋,延安衛柳樹澗堡的黃土塬上刮著刀子似的西北風。我落地那日,接生婆掀開破棉簾子,瞧見窗外沙塵卷著枯草在半空打旋兒,直說:"這娃子命硬,趕著這鬼天氣來世上遭罪哩!"
我爹張文秀蹲在窯洞外的石碾子上,煙袋鍋子里的火星子明明滅滅。他聽見我第一聲啼哭,手一抖,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是個帶把兒的?"他啞著嗓子問。接生婆抱著我湊到油燈下:"瞧這眉眼,活脫脫像他爺爺——當年在榆林衛殺過韃子的狠角色!"
我爹聞言猛地站起身,鞋底碾碎了幾粒凍硬的驢糞蛋:"莫要提那殺才!若不是他當年在衙門里捅了人命官司,咱張家何至于從定邊鹽池逃到這鳥不拉屎的柳樹澗?"他說著往窯洞里瞥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這世道,鹽比命金貴。你娘生你時,我連半升白面都湊不齊,還是拿鹽粒子跟王寡婦換了碗小米粥……"
話音未落,窯洞里傳來我娘的**:"他爹……給孩子取個名兒吧……"
我爹又蹲回石碾子上,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粒粗鹽。他盯著鹽??戳税肷?,突然咧嘴笑了:"就叫獻忠!獻鹽于朝廷,忠君于萬世——咱張家世代販鹽,總得出個有出息的!"
那夜,我爹抱著我繞窯洞走了三圈。窯洞外是漫天黃沙,窯洞里是漏風的窗欞紙,我裹在補丁摞補丁的襁褓里,聞著他身上混著鹽腥氣和汗臭的味道,聽著他哼著一首走調的陜北民歌:"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半碗碗涼水一勺勺鹽,喝上口口涼水想干妹……"
多年后,當我手握八大王令旗橫掃川陜時,總想起那個在黃土塬上哼歌的夜晚。那時我尚不知,這"獻忠"二字,竟會成為無數人夜半驚醒時的噩夢。
我七歲那年,第一次隨爹去定邊鹽池運鹽。
天還沒亮透,我爹就把我從熱炕頭上拽起來。我迷迷糊糊套上那件比麻袋片強不了多少的棉襖,跟著他摸黑出了窯洞。窯洞外,十五頭毛驢已經排成隊,每頭驢背上都馱著兩個竹簍,簍里裝著從鹽池曬好的青鹽。
"記住,"我爹把韁繩塞進我手里,"跟緊了前頭的老黑。它認路,比你這小崽子強。"
我們走的是"鹽馬道",這是從柳樹澗堡到定邊鹽池的秘密商路。官府嚴禁私鹽,但陜北的百姓離不開鹽——沒有鹽,人就沒力氣;沒有鹽,牲口就掉膘;沒有鹽,連窯洞里的老鼠都會瘦得皮包骨頭。
第一日還算順利。太陽剛冒頭時,我們翻過了第一道黃土梁。我騎在老黑背上,看著腳下的溝壑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般層層疊疊。我爹走在最前頭,手里握著根棗木棍,時不時敲打一下掉隊的毛驢。
"爹,"我扯著嗓子喊,"為啥咱們不走大路?"
我爹回頭瞪了我一眼:"大路?大路上有稅卡!那些狗官見著鹽販子,比餓狼見著羊羔還親。去年你二叔就是在榆林衛被逮住的,鹽被沒收不說,還挨了***板,到現在走路還瘸著腿呢!"
正說著,前頭突然傳來驢叫聲。我爹臉色一變,撒腿往前跑。我慌忙揪住老黑的鬃毛,生怕被甩下去。
轉過彎,只見三匹官馬橫在路中間。馬上坐著三個穿圓領袍的稅吏,其中一個手里還拎著根鐵尺。
"站??!干什么的?"為首的稅吏喝道。
我爹點頭哈腰地湊上去:"官爺,小的們是柳樹澗堡的腳戶,給定邊鹽場送毛驢來的。"
"送毛驢?"稅吏冷笑一聲,"我瞧你們驢背上馱的是鹽吧?"
我爹臉色煞白:"官爺說笑了,這竹簍里裝的是喂驢的草料……"
話音未落,另一個稅吏已經跳下馬,抄起鐵尺就往竹簍上砸。"咔嚓"一聲,竹簍裂開道口子,白花花的鹽粒撒了一地。
"好??!果然私販官鹽!"稅吏眼睛發亮,"按《大明律》,私鹽一斤,杖六十;十斤以上,絞!你們這十幾頭驢,每頭馱了少說五十斤……"
我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官爺!小的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柳樹澗堡今年大旱,地里連老鼠都餓死了,不販鹽,全家都得餓死??!"
稅吏踢了他一腳:"少廢話!把鹽都卸下來,驢留下,人滾蛋!"
我急了,從驢背上滑下來:"你們不能搶我們的驢!這是我們家的命根子!"
一個稅吏獰笑著朝我走來:"小崽子,還敢頂嘴?"他揚起鐵尺就要打,卻被我爹一把抱住腿。
"官爺!孩子不懂事,您別跟他計較!"我爹從懷里摸出個布包,"這是小的的一點心意,您拿去買酒喝……"
稅吏接過布包掂了掂,臉色稍霽:"算你識相。滾吧!"
我們空著手往回走。我回頭望著那些被稅吏牽走的毛驢,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爹,咱們怎么辦?"
我爹抹了把臉:"哭什么!驢沒了可以再買,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記住,這世道,拳頭硬才是道理。"
那天夜里,我們在一個廢棄的窯洞里過夜。我爹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粒粗鹽。他掰下一小塊放進我嘴里:"嘗嘗,咸不?"
我咂摸著嘴里的咸味:"咸。"
"咸就好。"我爹說,"人活著,就得嘗點咸味。沒有鹽,人就沒勁;沒有勁,就活不下去。"
多年后,當我站在成都城樓上,看著手下士兵把鹽粒撒在俘虜的傷口上時,突然想起了那個在廢棄窯洞里嘗鹽的夜晚。那時我尚不知,這小小的鹽粒,竟會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我十四歲那年,爹說:"獻忠,你大了,該出去見見世面了。"
于是,我們趕著五頭毛驢,馱著兩石紅棗,往四川內江去。
陜北到四川,要翻過秦嶺。那山高得能戳破天,路陡得能摔死人。我們走了半個月,才到內江地界。
內江是個好地方。沱江穿城而過,兩岸種滿了甘蔗。糖坊的煙囪冒著黑煙,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味道。但最讓我眼饞的,是城門口那些賣醪糟的小攤——白生生的糯米團子泡在甜酒里,上面撒著桂花和芝麻,看得我直咽口水。
"爹,"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咱們能不能買碗醪糟吃?"
我爹瞪了我一眼:"沒出息!咱們是來賣棗的,不是來吃醪糟的。記住,在四川地界上,少說話,多看路,別惹是生非。"
我們趕著毛驢進了城。內江的街道比柳樹澗堡寬多了,兩邊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有賣絲綢的,有賣瓷器的,有賣藥材的,還有賣川菜的——那紅彤彤的辣椒油,看得我直冒汗。
"讓開!讓開!"身后突然傳來吆喝聲。
我們趕緊往路邊躲。五頭毛驢排成一隊,老黑打頭,我牽著最后一頭。就在這時,最末那頭毛驢突然"噗"地一聲,拉了泡糞。
那糞正好落在一家士紳門前的石牌坊下。
我爹臉色大變:"快!快把糞掃了!"
但已經晚了。
"誰家的驢?敢在趙老爺門前拉糞!"隨著一聲怒喝,兩個家丁從門里沖出來。他們穿著綢緞短打,手里握著棍棒,活像廟里的兇神惡煞。
我爹趕緊上前賠笑:"兩位爺,小的們是陜北來的腳戶,這驢不懂事,沖撞了趙老爺……"
"陜北來的?"一個家丁冷笑,"陜北的窮鬼,也敢來內江撒野?"他揚起棍棒就要打,"今天就讓你們知道,趙老爺的門前不是你們這些泥腿子能……"
話沒說完,我爹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位爺!小的們知錯了!這糞我們掃,這驢我們打,只求兩位爺高抬貴手……"
我站在一旁,看著爹跪在那兒,頭低得幾乎要碰到地面。他的背佝僂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在鹽馬道上,他也是這樣跪在稅吏面前,求他們放過我們的毛驢。
"還不快掃!"另一個家丁踢了我爹一腳。
我回過神來,趕緊跑去拿掃帚。但那泡糞已經凍在地上,掃不動。我蹲下身,用手去摳。糞塊又硬又冷,摳得我手指生疼。
"用點勁!"家丁用棍棒戳我的背,"趙老爺的門前的地,比你這泥腿子的臉還干凈!"
我咬著牙,繼續摳。糞塊終于松動了,但我的手也沾滿了糞污。我抬頭看了一眼爹——他仍然跪在那里,頭低得幾乎要貼到地面。
就在這時,門里又走出一個人。這人穿著錦緞長袍,戴著方巾,手里搖著折扇,活像只肥碩的鴨子。
"怎么回事?"他問。
"回趙老爺,"一個家丁趕緊上前,"這幾個陜北來的窮鬼,驢在您門前拉糞……"
"哦?"趙老爺瞇起眼睛,"陜北來的?"
我爹突然抬起頭:"趙老爺!小的們是柳樹澗堡的腳戶,這次來內江,是想賣點紅棗,換點鹽巴……"
"鹽巴?"趙老爺眼睛一亮,"你們有鹽?"
我爹點頭:"有,有。小的們這次帶了二十斤鹽……"
"二十斤?"趙老爺折扇一合,"都賣給我吧。"
我爹愣住了:"趙老爺,這鹽……"
"怎么?"趙老爺臉色一沉,"不賣?在內江地界上,還沒有我趙某買不到的東西!"
我爹慌了:"賣,賣!只是這價錢……"
"價錢?"趙老爺冷笑,"在內江,鹽價由我定。一斤鹽,十文錢。"
"十文?"我爹跳起來,"這不可能!在陜北,一斤鹽至少要三十文!"
"陜北?"趙老爺輕蔑地一笑,"陜北的窮鬼,也配跟我談價錢?"他轉身對家丁說,"把他們的鹽都收了。要是敢反抗,就打斷他們的腿!"
我爹撲上去抱住趙老爺的腿:"趙老爺!小的們全家就靠這鹽活命??!您不能……"
"滾開!"趙老爺一腳踢開我爹,"在內江,我說了算!"
家丁們沖上來,七手八腳地把我們的鹽從驢背上卸下來。我想反抗,但我爹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別動!他們有刀!"
鹽被搶走了。趙老爺站在臺階上,看著我們,像看著一群螻蟻:"記住,在內江,趙家就是天!你們這些陜北的窮鬼,最好乖乖聽話,否則……"
他沒說完,因為我已經沖了上去。
我手里握著一塊驢糞——就是剛才我摳下來的那塊。我拼盡全力,把糞塊砸在趙老爺的臉上。
"??!"趙老爺慘叫一聲,捂著臉后退。糞塊順著他的臉頰滑落,留下一道惡心的痕跡。
家丁們愣住了。我爹也愣住了。
"你……你敢……"趙老爺氣得渾身發抖,"給我打!往死里打!"
家丁們反應過來,揮著棍棒朝我撲來。我爹突然跳起來,把我護在身下。棍棒雨點般落在他背上,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爹!"我哭喊,"讓他們打我吧!別打你!"
我爹吐出一口血沫:"獻忠……記住……這世道……拳頭硬才是道理……"
就在這時,街角突然傳來馬蹄聲。一隊官兵沖過來,為首的百戶喝道:"住手!干什么呢?"
趙老爺趕緊上前賠笑:"王百戶,這幾個陜北來的窮鬼,在小的門前鬧事……"
"陜北來的?"王百戶看了我一眼,"就是你把糞砸在趙老爺臉上的?"
我點頭:"是。"
"好小子,有種!"王百戶突然笑了,"趙老爺,這孩子雖然不懂事,但勇氣可嘉。不如賣我個人情,放了他們?"
趙老爺臉色陰晴不定:"王百戶,這……"
"怎么?"王百戶臉色一沉,"趙老爺,在內江,我王某說的話,你也不聽?"
趙老爺慌了:"聽,聽!小的哪敢不聽王百戶的話……"
"那就好。"王百戶轉向我們,"滾吧!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們在內江鬧事,就砍了你們的腦袋!"
我們趕著空驢車,狼狽地逃出了內江城。
那天夜里,我們在城外一個破廟里過夜。我爹躺在草堆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我跪在他身邊,哭著說:"爹,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
我爹搖搖頭:"獻忠,不怪你。是這世道,太不公道了。"
他掙扎著坐起來,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粒粗鹽——這是他偷偷藏下來的。
"嘗嘗,"他把鹽粒放進我手里,"咸不?"
我點頭:"咸。"
"咸就好。"我爹說,"人活著,就得嘗點咸味。沒有鹽,人就沒勁;沒有勁,就活不下去。"
他頓了頓,突然抓住我的手:"獻忠,你記住今天的事。記住那個趙老爺,記住他的臉,記住他的聲音。記住這世道,對咱們窮人有多狠。"
我咬著牙:"爹,我記住了。"
"好。"我爹松開手,"記住,總有一天,咱們要讓這些狗官、這些士紳,都跪在咱們腳下!總有一天,咱們要讓這世道,翻個個兒!"
那天夜里,我躺在草堆上,望著破廟頂上的破洞。月光漏進來,照在我手上。我握緊拳頭,指節發白。
我在心里發誓:趙老爺,還有所有像趙老爺這樣的人,你們等著??傆幸惶?,我會回來??傆幸惶?,我會讓你們嘗嘗,被驢糞砸在臉上的滋味。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世道,為今天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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