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陽府前波瀾生

晨霧被升起的日頭驅散，官道上蒸騰起濕潤泥土的氣息。

一輛木板老舊、輪軸“吱呀”**的老牛車，載著一老一小，沿著通往青陽府的黃土路緩緩前行。

車上堆滿了捆扎結實的干柴草垛。昊辰蜷在草垛旁，身上那件破舊打滿補丁的棉襖抵擋不住深秋清晨的寒意，讓他縮了縮脖子。

但孩子的眼睛是亮的，牢牢盯著前方地平線上越來越清晰、越發顯得巍峨雄壯的灰黑色城墻輪廓。

那就是青陽府！傳說中遍地美食、仙蹤飄渺的所在。

昊辰一只小手始終緊捂著棉襖胸前內里的暗袋，那里藏著半截冰冷堅硬、邊緣鋒銳的妖狼利齒…

柱子叔說這玩意兒在城里能換好些銅錢，能買上十幾二十個噴香油亮的大肉餅！

想到那肥腴豐潤、外焦里嫩的肉餅，仿佛那濃烈的葷香已經鉆入鼻端，昊辰忍不住再次咽了口唾沫，腹中那股時隱時現、類似餓疾將發的微麻搔癢感，也似乎被想象中的美味狠狠壓了下去幾分。

他的肚子，空癟得像蒙了皮的鼓。

老村長吳大海坐在車轅另一側，布滿歲月刻痕的臉上并無多少喜色。

渾濁的目光掠過官道兩旁絡繹不絕、車馬漸稠的行人，最終死死釘在了城門前那塊被熙攘人群包圍、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光芒的巨大白玉平臺上。

那里，便是青虛山仙門十年一度的測靈大會所在。

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心沉甸甸的像墜了塊鉛。昊辰撕狼時那撼人心魄、絕非人力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讓他一路行來，心頭那份不安與憂慮揮之不去。

“吳爺爺，”

昊辰往老村長身邊挪了挪，伸出小手扯了扯吳大海打著補丁的粗布袖口，黑亮的眼眸里滿是純然的期待與渴望，帶著孩童的雀躍，“仙門里頭…是不是頓頓都有肉餅吃？像柱子叔家過年那么大塊兒的？管夠管飽不？”

吳大海收回望向那森嚴白玉臺的目光，看著身邊這孩子小臉上純粹的光彩，心頭那沉甸甸的憂慮被更深的憐惜擠開些許。

他粗糙如同老樹皮的手掌，輕輕撫了撫昊辰頭頂枯黃打結的頭發，勉強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管夠…聽說仙門里的老爺們吃的都是金子銀子，肉餅？那都是小意思，管夠…管飽……”

“啪——！”

一聲清脆得刺耳、撕裂空氣的鞭響，帶著一股蠻橫的、令人窒息的戾氣，驟然在前方炸開！粗暴的厲喝隨之而來：

“滾開！一群礙眼的泥腿子！眼睛長到后腦勺去了？擋死路嗎？！”

話音未落，一股裹挾著濃烈塵土與濕冷腥氣的狂風便已撲至面門！

只見一輛由兩匹通體烏黑、膘肥體壯高頭大馬牽引的朱漆馬車，車廂邊角鑲著金線，輪轂更是耀眼生輝，如同蠻橫無理的鋼鐵野獸。

車轅上一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錦衣車夫正揮舞著皮鞭，狠狠抽打在躲閃不及的行人及牛馬身上！

這馬車來勢洶洶，毫無減速之意，竟斜刺里朝著緩慢行駛的老牛車直撞過來！

“吁——！”

拉車的老瘦毛驢受驚，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后腿猛地蹬地人立而起！本就簡陋單薄的車身猛地一個劇烈的側傾顛簸！

“啊呀！”

昊辰猝不及防，小小的身軀如同被投石車拋出的石子，驚叫一聲便從草垛旁甩飛出去，“噗通”一聲重重摔在冰冷堅硬、滿是碎石泥濘的路邊！

額頭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一塊凸起的鋒利青石棱角上，頓時一片紅腫破皮，鮮血混著污泥瞬間糊了小半張臉，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疼痛同時襲來。

還沒等他掙扎著爬起，眼前光線驟然一暗…

一雙嶄新的、玄青色云紋錦緞短靴，精致而冰冷地踩進了他的視野，一只沉重的靴底帶著毋庸置疑的傲慢和惡意，結結實實、不留一絲縫隙地重重踏在了他那只緊攥著妖狼利齒、剛從懷里掏出還沒來得及握緊的小拳頭上。

冰冷的錦緞和堅硬的皮底，死死碾住那沾滿污垢泥濘、骨節分明的小手。

“哪來的骯臟乞兒？一雙泥爪子也敢玷污仙門之路？真是污穢不堪！”

一個年紀約莫十歲出頭、身著華貴錦袍、面色倨傲的少年，在幾名虎背熊腰的家丁健仆簇擁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蜷在泥水里的昊辰，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他話語刻薄如毒針，腳下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下壓、碾磨！

“嗚…！”難以忍受的劇痛像無數燒紅的針瞬間刺穿指骨，直抵心尖！昊辰痛得眼前發黑，全身劇烈一顫，被踩住的手臂在泥水里無意識地痙攣，喉嚨里溢出壓抑不住的、痛楚的嗚咽。

這碾壓的痛楚遠超過被撕咬時的拉扯，甚至比餓疾抽干力氣時更令人難以承受！

他本能地用力抽手，然而那只錦靴重若千鈞，紋絲不動，仿佛要將那小小的拳頭連同掌中之物一同踩進泥濘深處。

“松開…放開我！”劇痛激起的不僅是恐懼，更有一種源自血脈骨髓、被侵犯被欺辱的本能憤怒！

昊辰猛地昂起頭，額角破口流出的鮮血混著污泥，染紅了稚嫩的半邊臉龐。那雙原本清澈烏黑的眸子深處，一絲混沌如旋渦的灰意驟然掠過，冰冷而原始！

“松開腳——??！”

孩童撕裂般的尖叫混雜著哭腔，那只被死死踩踏的左手，五指如同掙脫牢籠的困獸之爪，陡然爆發出與瘦弱身軀絕不相稱的恐怖力量！五指痙攣般猛地向上反攥！

“咔吧——?。?！”

骨頭不堪重負的脆響與另一聲更加刺耳、如同琉璃炸裂般的破碎聲同時響起！

那堅硬如同玄鐵、在凡鐵面前都能磕出豁口的妖狼利齒，竟在昊辰被碾壓的掌心之中，如同酥脆的餅糕，應聲碎裂成數片！尖銳的殘片如同飛濺的利刃四射！

“呃啊——！”華服少年臉上的倨傲瞬間化為驚駭與痛苦！仿佛靴底突然踩在了一顆燒紅的生鐵蒺藜上！

一股冰冷狂暴的巨力順著他的腳掌驟然爆發，直沖筋脈臟腑！

他甚至連慘叫都沒完全喊出，整個人便如同被無形的攻城巨錘自下而上狠砸了一記，失控地后仰，“噗通”一聲，四仰八叉、極其狼狽地跌入了路旁散發著腐臭氣息的污水溝渠里！渾濁骯臟的泥漿瞬間淹沒了半身錦繡。

“少爺！”幾名健仆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撈人，場面一片混亂。

圍觀的路人和前往測靈大會的人群霎時死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蜷在泥水中、捂著手、呆呆看著自己掌中狼牙碎片的瘦弱孩童，以及那位在臭水溝里掙扎謾罵的富家少爺身上。

昊辰茫然地攤開紅腫破皮、被碎石棱角劃出細長血口的手掌，那幾片碎裂的狼牙邊緣泛著陰冷的青黑色光澤，斷口處，幾縷比發絲還細、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暗紅絲線正如同活物般悄然游動、滲透…

最終無聲無息地沒入了他掌心傷口周圍的皮肉中，只留下極其淡薄的紅痕，如同未曾出現。

額角的傷口依舊刺刺地疼，手掌更是火辣辣一片。他扁了扁嘴，淚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轉，心里頭委屈得發堵……

他的“肉餅憑證”徹底碎了。

“對不??！對不??！小娃娃不懂事！少爺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老村長吳大海此時已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一把將發怔的昊辰死死拉入自己佝僂的懷中護住，枯瘦的身體因為后怕和緊張而不住顫抖。

他不敢去看那在泥溝里罵罵咧咧的少年，只是抱著昊辰對著那邊不斷作揖賠罪，佝僂的身軀彎得像熟透的蝦米，口里翻來覆去地叨念著含糊的求饒話語。

“廢物！一群廢物！給我打死那老貨！還有那個小雜種??！”

少年從惡臭泥水里被拉出來，渾身濕透狼狽不堪，錦繡華服沾滿污穢，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昊辰和老村長，聲嘶力竭地尖叫咒罵著，稚嫩的臉上滿是猙獰的怨恨。

幾個健仆面露兇光，擼起袖子就要上前。幸得人群中幾位去測靈的富戶老者怕耽誤時辰開口勸阻，加上執事弟子遠遠望見這邊的混亂，派人來查看呵斥，才勉強鎮住場面。

華服少年不敢公然頂撞仙門執事，只得狠狠剜了昊辰祖孫二人幾眼，在家仆簇擁下悻悻然離開，臨走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

吳大海驚魂未定，緊緊攥著昊辰的小手，幾乎將他拖離地面。祖孫二人在人群復雜的目光中，如同被無形繩索捆縛，步履沉重地穿過巨大的青石城門洞，走進了喧鬧繁華的青陽府城。

……

巨大的白玉測靈臺仿佛散發著某種魔力，吸引著廣場上如潮水般涌動的人頭。

數十名青虛門外門執事弟子肅立臺上，每人身前都立著一根晶瑩剔透、約莫一人高的巨大晶柱，陽光照射下反射著冰冷而迷離的光澤。

孩童們排著長隊，在親人忐忑與期盼的目光中，依次上前，將小手按上冰涼的晶柱。

大多數晶柱只是微微亮起或全無反應，惹來一片失望嘆息；偶爾幾根會微弱閃爍出不同光芒，引起低微的驚嘆和艷羨。

終于輪到青石村祖孫。

“下一位！青石村，吳姓保舉，名昊辰！”

一名面容冷峻、約莫二十歲出頭的青袍執事揚聲喊道，聲音不帶絲毫感情。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被老村長半推半送到臺前，穿著破舊、額角傷口雖已結痂卻仍醒目、頭發枯黃、小臉沾著干涸泥印的昊辰，眉頭下意識地緊皺起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清晰可見的嫌惡和怠慢。

昊辰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直勾勾地落在大石臺下方角落一個熱氣騰騰的臨時攤位上。

金黃的油在鐵鐺里滋滋作響，白面揉成的餅皮被攤薄，裹上肥瘦相間的肉餡，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變得油亮焦黃，濃郁的、令人垂涎的肉餅香氣像一捧看不見的鉤子，狠狠攥住了孩子空空如也的胃袋！

他無意識地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前胸，那里只有破碎狼牙帶來的空落。

“磨蹭什么？上前一步！”執事不耐煩的冷喝打斷了昊辰的饞蟲思緒。

昊辰猛地回神，依言往前挪了一小步。

在老村長憂心如焚的目光、執事冰冷審視的眼神以及周圍無數道麻木、好奇或審視的目光聚焦下。

他伸出那只剛剛經歷了劇痛碾壓、尚且紅腫、被碎石劃破皮膚還沁著細小血珠的右手，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遲疑，輕輕地、緩緩地按向眼前那根冰涼光潔如同上等美玉的測靈晶柱。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而上，讓他小小的身體不自覺地微顫了一下。

掌心與光滑晶柱表面接觸的瞬間——

“滋……滋滋滋滋……?。?！”

一陣尖銳、刺耳、如同燒紅的烙鐵猛然浸入寒冰的恐怖聲響，毫無征兆地自那根晶柱內部驟然爆發！

緊接著，“嘭——?。?！”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裂！

以昊辰掌心接觸點為核心，那根一人高的堅固晶柱表面瞬間爆開無數道扭曲的、蜘蛛網般的猙獰裂痕！

裂痕中，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其刺眼熾烈的白光混雜著濃稠如墨汁的黑炎，如同被囚禁了萬年的兇獸破閘而出，轟然噴射，形成一道直徑尺許、濃烈到扭曲視線的詭異光焰之柱，直貫云霄！

這恐怖的異象就如同點燃了毀滅的烽火！

“砰砰砰砰砰——?。?！”

整個寬闊的測靈白玉臺上，數十根靜靜矗立的測靈晶柱如同被無形巨錘同時猛擊，瞬間應聲爆碎！

透明的、淡青的、瑩白的晶塊碎片伴隨著晶柱內部爆射出的各色混亂流光，化作無數鋒利的碎刃，如同被引爆的煙花般向四面八方瘋狂飚射！

“啊——我的眼睛！”

“救命！我的手！”

“快跑！柱子炸了！”

“妖孽！有妖孽作祟??！”

凄厲的慘叫、驚恐的呼喊、絕望的哭嚎、奔逃踐踏的聲音瞬間將測靈臺化作了人間煉獄！

臺下等待的凡人們更是驚恐萬狀，哭爹喊娘地抱頭鼠竄，推搡踩踏，亂成一鍋沸騰的爛粥。

碎裂的晶片在陽光下折射出致命的光弧，混雜著點點猩紅如雨點般灑落。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中心，遠離爆炸點的一個角落，一個身影卻顯格外鎮定。

那是一個身著火紅云錦繡裙、梳著活潑雙丫髻、約莫十一二歲的女童。

她非但沒有驚慌退避，反而腳尖點地，身形敏捷得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在一片尖叫推搡的人潮中靈活地穿梭閃避著飛濺的碎片和混亂的人流。

繡著繁復華麗暗金色祥云紋路的裙裾在紛亂的光影中翻飛起舞。她目標明確，直沖測靈臺中央…昊辰所在、晶柱爆碎最徹底的核心區域。

她那雙仿佛蘊藏著星辰湖水的靈動眼眸，此刻閃爍著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冷靜與探索的光芒。

白皙纖秀的手指在混亂嘈雜的背景中劃出精準的軌跡，準確無誤地從一片兀自冒著絲絲黑白煙氣、最為粗大的晶柱殘骸旁的地面上，捻起了一物。

正是那塊吳大海曾細心包好麥餅、被昊辰貼身收藏但此刻已經沾滿泥點草屑、甚至幾處還霉變成暗綠色的小布帕。

布帕一角，那片指甲蓋大小的深綠色霉斑在晶柱碎片殘留的微弱靈氣沾染下，此刻竟隱隱泛著某種暗金色的冷光。

紅衣女童——出身煉器世家的墨家，這一代家主最年幼也最為聰穎的孫輩墨小鈴，此刻卻如同發現稀世珍寶般，饒有興致地高高舉起這塊散發著貧窮霉腐氣息的破布帕仔細端詳。

她小巧可愛的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細細嗅聞布帕上那股混合了泥土、霉味、血腥以及某種…極其隱晦、難以言喻的氣息。

“嗤！”墨小鈴目光掃過那片泛著詭異金芒的霉斑，隨即沖著周圍兀自哭嚎混亂的人群方向不屑地嗤笑一聲，脆生生地揚聲，帶著富家貴女特有的驕矜與刻意的嘲諷：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不過是潛伏耗子餓暈了頭，把晶石柱子當點心啃壞炸了膛罷了！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清脆的聲音雖不大，卻在一片混亂的哀嚎背景中顯得異常清晰刺耳。

緊接著，她那寶石般熠熠生輝的眼眸一挑，目光如同一只盯上獵物的好奇小貓，直接越過了驚慌失措的老村長吳大海，精準地落在了那個還被他下意識死死護在懷里、小臉上臟污斑駁血痕猶在、正睜著一雙茫然中帶著驚恐未定的大眼睛看著這修羅場面的昊辰身上。

墨小鈴小巧的下巴微微抬高，粉嫩唇角勾起的弧度里混合著毫不掩飾的促狹、探究以及一種發現新奇玩具般的獨占欲。

“喂——！”她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傳到昊辰耳邊，幾步便輕巧地踱到吳大海身前，完全無視了老人臉上深深的警惕與憂懼。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直直地探入昊辰那雙澄澈、卻因為這場面而顯得有些呆滯的眼底深處。

“呶，”墨小鈴雪白的小手一翻，從腰間那繡工精美得晃人眼的小荷包里，捻出了一粒僅有黃豆大小、通體赤紅如血玉、光滑圓潤、散發著奇異而誘人甜膩香氣的丹丸。

兩根瑩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手指輕巧地捏著這粒紅丸，在驚魂未定的昊辰眼前微微一晃，那鮮艷的紅色仿佛在他眼中燃燒起來。

“小餓死鬼，”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施舍的嬌蠻，又像是孩童間隨意的交易，盯著昊辰，一字一句，不容置疑：“這?！嘌娴ぁ?，換你這塊兒被柱子啃剩下的破布角兒…夠不夠抵你路上被耽誤了十頓香噴噴的肉餅錢？”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