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疏玉閣晴雨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處而來，包圍了清閣。

屹川帶著一隊弟子撞開了清閣的大門，這位蒼水宗素來穩重的大長老，居然提著劍風風火火地闖入了眾人視線。

方才掩于云端的白日突然變得刺目，將屹川搖晃的身影拉得格外干癟。

想來是大長老知道了清閣發生的事情。這才急匆匆地帶著人過來了。

但方才清閣內并無他人，陸千凡幾人也還沒有向外尋求幫助，大長老是怎么知曉清閣內發生了異動，還帶了這么多弟子過來呢？

陸千凡來不及細想，便看著屹川神情嚴肅得正朝自己而來，那雙素來都是宗規和道義的眼中竟彌漫著一層看不清的憂慮。

“大長老，剛剛……”

陸千凡剛要解釋，只見屹川神情凝重地拉住她的胳膊，仔仔細細將她看了一圈。陸千凡分明看到屹川素來浮于眉眼之間的凌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瞳孔深處翻涌的擔憂和不安。

像是一只看著幼崽奄奄一息落入深淵的母獸，緊繃，恐懼，而又無力。

半晌，屹川緩了緩神情，臉上恢復了平日的嚴峻道：“可有受傷？”

面對這位素來看自己不太順眼的大長老的關心，陸千凡多少有些意外。

“多謝大長老的關心，弟子沒有受傷?！?/p>

“好，好，那就好……”屹川拍了拍陸千凡的肩膀，一聲嘆息從他胸口輕輕吐露。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過于明顯了，屹川轉向思涼和柳綠姝兩人，“你們二人可還好？”

“大長老，我們沒事?！倍艘煌鸬?。

“呼，索性有驚無險，虧得那魔修不敢拼命，否則……”屹川的手緊緊地握著劍柄。

手指因為過于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也暴起青筋，但他本人似乎并沒有察覺這一點。

“再晚片刻，后果不堪設想。還誘餌？若是連自己宗門弟子都護不住，我就要把季扇言……魚池里的魚都切碎喂魚?！币俅鈶嵉刈匝宰哉Z起來，手中的劍也聽見了似的變得凜冽了些許。

在眾人的目光并未顧及的地方，陌曾默默地往旁邊挪開了幾步又幾步，直到退到了遠離眾人的地方。

身為被魔障侵蝕之人，就應該遠離人世?，F在的陌曾，還是離人太近了。

因此他總有些顧忌。

“大長老這段時間是不是壓力很大啊，”柳綠姝小心翼翼在陸千凡耳邊嘀咕道：“你看大長老那黑眼圈，你看大長老都開始胡言亂語了?！?/p>

“報！”

一個弟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屹川面前，道：“稟報大長老，清閣長老被迷暈了拖入旁邊的巷子，周圍看守的弟子也失去了意識。但并無生命危險?！?/p>

另一個匆匆而來的弟子道：“我們剛剛弄醒了幾個看守弟子，但他們的思維還相當混亂，意識也不清晰。不僅并未看清是何人偷襲，連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識的都不知道。初步懷疑迷藥中含有致幻的毒物。從周圍殘留的魔氣可以確認是魔修或是魔族所為?！?/p>

屹川點了點頭，看向陸千凡幾人，說道：

“如你們所見此處并不安全，因此，現在對于你們另有安排：柳綠姝和思涼回仙鶴峰，由巡司閣弟子看管；陸千凡回傾石峰，由掌門親自派人保護。不可隨意離開各自居所?！?/p>

“那，陌曾客卿呢？”陸千凡用目光指了指快挪到清閣門口的陌曾。

從屹川進入清閣開始，陸千凡就發現陌曾的神情有些不自然，雖然臉上依舊掛著笑意，但看著有種遙遠的蒼白。并且，他似乎在找機會開溜。

雖然不知道陌曾又打著什么主意，但陸千凡是不會這么容易就讓陌曾離開的。

聽見陸千凡的話，屹川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陌曾在此處。

這個年輕的客卿好像平日里就沒什么存在感，不愛說話也不愛出現在人前。先前其他幾位客卿在宗內的時候也是這般，若非屹川認識陌曾，怕是要將他當成一個一般路過但不穿宗門制服的雜役弟子了。

陌曾像是一片被微風吹來的枯葉一般，雖是被人瞥見了，但落在哪里并不會有人在意。

屹川尬尷得輕咳了一聲，以掩飾沒有看到陌曾的尷尬，“陌曾你便回疏玉閣吧，我會在疏玉閣周圍安排人手?！?/p>

“是?！蹦霸p輕點了點頭表示回應。

“對了，”屹川又輕輕咳了一聲，向陌曾問道，“你沒受傷吧？”

任何人都看得出，屹川的態度比剛剛一進門就沖到陸千凡面前時冷淡了不少。

也許是此刻的屹川已經冷靜了下來。

“沒有?！蹦霸恍Φ溃骸笆顷懬Х惨恢弊o著我，我這才安然無恙?！?/p>

雖然是句夸獎的話，并且也算是實話，但陸千凡總感覺這話從陌曾嘴里說出來有些別扭。

她瞪了陌曾一眼，用眼神警告陌曾道：你又在打什么算盤？要是說一些不好的話，我可將你晚上在宗內飛檐走壁的事情說出來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好，都無事便好?！币俅ɑ厣韺ι砗蟮谋姷茏诱f道：

“巡司閣眾弟子聽令，定不能讓那魔修逃離。以此為中心快速四散搜索，一但發現什么不要單打獨斗，速速預警稟報?！?/p>

“是！”眾人應道。

“哎？等等等等！”陸千凡眉頭一蹙，連忙攔住屹川，“大長老您這是要抓那魔修？這是否太打草驚蛇了一些……”

“就是要打草驚蛇，讓那魔修不敢出來作亂。不然的話……”說著，屹川看向三人。

這三個蒼水弟子，尤其是陸千凡和柳綠姝，天天惹是生非，膽大包天，無法無天。

但也畢竟是蒼水弟子。

即為長老，明知有危險，若是連自己宗門的弟子都不護著，那豈不是比季扇言還不像人樣。

陸千凡不解，這番攪動風云的行為和引蛇上身有什么區別。

“大長老，我聽說看守南山禁地的弟子有不少受傷了?！?/p>

“陸千凡，這不用你操心。既然拿起了劍，那便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受傷，既然選擇了加入蒼水，便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因魔族而死。蒼水宗弟子可不在乎受傷，只要能夠不讓魔修作亂……”

陸千凡據理力爭，“可是魔修顯然是沖我們幾個來的。那么如大長老所說，劍修執劍不畏生死，那便由我們幾個做誘餌引出魔修?！?/p>

“誘餌，誘餌，又是誘餌……這是兩碼事情！魔修的事情還不需要你們這些小輩瞎操心，我們蒼水宗內不是沒有人了！”

“可是，那魔修……”

“昧雨，將陸千凡送回傾石峰！”屹川不可質疑的聲音蓋過了陸千凡的質疑聲。

很快，一個身著青衣的小身影從眾人頭頂上方躍出，如一朵飄落的花瓣一樣輕輕落在陸千凡身邊。

陸千凡認識他，臨風閣的昧雨。

那日，昧雨幾下折斷刺客胳膊的場景她還歷歷在目呢。一想到這個，陸千凡也感覺胳膊有點疼。

雖然陸千凡已經對昧雨有所防備，但她只感覺到周身生風，昧雨的身形晃了晃，然后便感到背后一涼，眼前一黑。

昧雨將失去意識的陸千凡扛起，站在原地頓了頓，快速地瞟了陌曾一眼。

見陌曾點了點頭，昧雨馬上施展輕功，干脆利落地扛著陸千凡離開了清閣。

見狀，屹川似乎是松了口氣。

隨后按照屹川所說的，柳綠姝和思涼被護送回了羽執的仙鶴峰。

昏迷不醒的清閣弟子被抬到藥閣。

眾人散去。

陌曾看著屹川離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

“興許，在他眼里我就是個多管閑事的家伙吧?！?/p>

“不過這樣也好……”

天上沒有一絲纖云，陽光從屋檐流落，金色的瓊漿在地上蔓延開來。所見之處恍惚沉浸在灼光之中。

稀碎的蟲鳴宣誓一年之中最熱鬧的季節即將到來。

微風拂過，樹影婆娑。

“天氣真好啊。渾渾噩噩，與世無爭，倒也是個好活法……”

陌曾伸出手，讓陽光在指尖劃過。

只是如此耀目之下，必有陰影也更加深邃。

“可是，若一無所求，這天下便是魔族的了吧？如你所愿……季扇言，魚上鉤了?！?/p>

陌曾走得極慢，一路上并沒有遇到幾個人。

披著暖意的風，和他自己的腳步，陌曾獨自踱回了疏玉閣。

“客卿您回來了！”

剛一踏入疏玉閣的大門，朝塵就興沖沖地沖了出來。

今日朝塵穿了身樸素的灰衣，但也遮掩不了一如既往的燦爛微笑和充滿活力的聲音。好似整個世間的善意和熱情滿滿當當地在陌曾眼前綻放開了。

陌曾著實有些應付不來。

朝塵身邊還跟了一個身形和年紀相似的少年。

陌曾定睛一看：這不是昧雨嗎！

陌曾心一沉，連忙上手摸了摸昧雨的頭，確定這不是幻覺什么：“你不是帶著陸千凡去傾石峰了嗎？怎么在這里？那剛剛那是誰？”

“您別緊張。那是我捏的幻形，分幾縷神識即可操縱?！?/p>

“對的對的，我們兩個暗中練了好久。連您都騙過去了，看來幻形已經沒問題了?！?/p>

“啊，原來如此……”陌曾松了口氣，坐到了門口的石凳上。

很快他發現事情不太對，急忙從石凳上彈了起來：“不對，快收回來！不不不對……昧雨你快去傾石峰把那幻形替了。若是讓宗內其他人知道你會這種術法，可要出大事！”

朝塵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

“放心吧客卿，我在疏玉閣門口也捏個幻形小人，還布下陣法，今日連個蒼蠅飛入疏玉閣我都能知道地一清二楚。絕不會讓別人發現有兩個昧雨的?！?/p>

看到朝塵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陌曾明白這主意多半就是他想出來的。

“而且，”朝塵撅撅嘴，有些責怪道：“昧雨說您這兩天總是晝夜顛倒，也沒好好休息好好吃飯，都瘦了好多。甚至我在您房間里找到了藥瓶，您這幾日連藥都沒吃！”

“朝塵，你應該知道。我這病，已經不是藥……”

“夠了，我不要聽！”

朝塵突然生氣了，大吼一聲打斷了陌曾的話。

“您是藥圣還是八爺是藥圣，八爺說能治就是能治！天天不吃藥，還要怪這藥沒有用，哪有這種道理啊。八爺說能治的，可您總是這般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這般……這般若是讓八爺知道了，可要提著棍子來打您了！”

“是啊，八爺和兩位客卿長這番又出去為您尋草藥了，等他們回來，一定會有徹底解決魔障的辦法?！?/p>

徹底解決……魔障嗎？

而且還是深入骨髓的魔障。

此刻世間魔障纏身者沒有數萬人也有數千人，若這魔障真是可治之癥，千百年來豈有不治的道理。

這藥其余的都好，唯獨有一點陌曾無法接受。那便是藥中有兩位客卿長和季扇言的心頭精血。

要用修為高深者的心頭精血煉藥，融入他們的靈力，方能壓制魔障。

八爺如是解釋過，也保證過汲取心頭精血不會損兩位長卿和季扇言的修為或者根基。

但這藥，陌曾依舊一粒都沒吃過。

可是……陌曾看到朝塵眼眶漸漸泛起了紅色，看到昧雨本來就白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這兩個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毫無條件站在他身側的人，此刻就像天上的晴雨一樣無奈于世事流轉。他們的時間還有很多很多，終有一日會忘記生命之中出現過一個名為“陌曾”的人。

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疤，過往的一切只會，慢慢生根發芽，成為經過的一片綠蔭。

所以在此時此刻，不必說什么殘忍的話，不必想那遙不可及的未來。

陌曾輕輕一笑，露出他最為平常的笑意，小聲抱怨著：“可是，藥好難吃啊……”

朝塵的臉上瞬間陰云散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這沒關系，我做些蜜餞，您下次就著蜜餞吃就不覺得難吃了。還有，您總要克服一下，不能一點苦都不吃，我和昧雨都會盯著您的?！?/p>

昧雨也堅定地點了點頭：“沒錯，嚴格監督！”

“好了，我知道了?！蹦霸嗣蓚€少年的頭，“我沒吃藥這事不準告訴八爺哦！你們兩個也不想看我挨揍吧？”

“那看您表現。說回正事，呼呼呼，咱倆做了一桌子好菜！算是慶祝您回來了?！?/p>

朝塵叉腰仰頭，滿臉驕傲地站在陌曾面前?？闯瘔m那下巴，都快抵到陌曾的胸口了。

昧雨重重點了點頭，道：“是的，咱倆?！?/p>

他故意強調了“咱倆”這個詞，隨后又一次得意地強調道：“我負責切了?！?/p>

昧雨嘴角微微上揚了幾度，他和朝塵站在一起，強裝平淡的神情下滿是對陌曾夸獎的渴望。

和朝塵不同，昧雨還從來沒有在廚藝上得到過夸獎。

突然，昧雨想到一些不那么美妙的事情，比如：上一次做飯將毒草放入湯中，上上次做飯將一罐鹽都丟入飯中……

想到這里，他突然心虛了起來，連忙解釋道：“我只負責切，可以吃的?！?/p>

看著眼前兩個滿眼期盼的少年，陌曾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兩個又是研究幻形又是布置陣法，如此大費周章只為這一桌子菜？”

“是特意為蒼水最好的陌曾客卿準備的一桌子好菜！”

朝塵和昧雨一同將陌曾拉到了石桌前。

一桌子的飯菜，正在朝塵秘法的庇護下保持著最為可口的狀態。

熱氣騰騰，鮮香撲鼻，色澤誘人，令人垂涎欲滴。在遠離人間煙火的修仙之境，柴火的味道正在氤氳。

哪怕本來不怎么餓的人，見了這一桌子菜都能干掉兩碗飯。

朝塵將滿滿一碗飯放在陌曾面前，“無論發生什么，吃飯最重要！”

昧雨將熬制的藥膳往陌曾面前挪了挪，“無論發生什么，身體最重要?！?/p>

“一唱一和地，你們兩個……唉，我記得我說過多次了，你們兩個不能走在一起。不然……”

朝塵和昧雨相視一笑，隨即各自夾了一筷子菜塞向陌曾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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