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愫暗生

雍和鎮的四月裹著潮潤的水汽，如同浸了花露的絹帕輕輕拂過街巷。蠶花娘娘廟會的喧天鑼鼓震落樟樹枝頭的晨露，廟前廣場化作沸騰的汪洋——?？鹋鲎驳暮V篤聲、糖畫轉盤的吱呀聲、雜耍藝人吞火時人群的驚呼聲，裹挾著炸糖糕的焦香與線香的煙靄，在烈日下蒸騰成世俗的狂歡。

王向陽立在老樟樹下，新漿洗的靛藍長衫被風掀起衣角，那抹純凈深邃的藍恰似他親手染就的“驚藍”布料，在粗布短打的人潮里如同一尾游弋的青魚。他的目光掠過熙攘的人群，卻在聽見蠶神廟側畔傳來的琴聲時微微一頓。雕花涼棚上“以文會友”的杏黃旗隨風招展，墨香混著龍涎香從檐角漏出，與廟會上的煙火氣格格不入。

少女踏入視野的瞬間，周遭的喧鬧突然變得遙遠。鵝黃襦裙上繡著若隱若現的纏枝蓮紋，外搭的淺碧紗衣被風掀起半幅，露出腕間羊脂玉鐲的瑩潤光澤。她垂鬟分肖髻上的玉簪花銀簪隨著步伐輕顫，發間茉莉香混著陽光的暖意撲面而來。王向陽望著她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側臉，忽然想起趙振剛染缸里那抹最澄澈的靛藍。

變故驟起時，少女正欲跨過涼棚門檻。寶藍綢衫的張公子搖著湘妃竹扇斜插過來，扇面上“墨韻留香”四字被他的動作晃得扭曲變形?！敖鸲〗氵@雙巧手，不知寫出的詩是否也如人般動人？”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裹著調笑，跟班們心領神會的嗤笑刺得空氣發燙。

春桃出手時快若驚鴻。疊得方正的素帕如白刃出鞘，精準拍在折扇骨節處。檀木扇骨與青石板相撞的脆響驚飛檐下麻雀，張公子捂著手腕踉蹌后退，繡著金線云紋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間被抽紅的皮膚。

“放肆！”張公子的嘶吼混著粗喘，“不過是個賤…”

“張公子的折扇，似乎忘了尊卑?！苯鸪幥镛D身時，陽光恰好穿透她睫毛投下細密的影，遠山眉微微蹙起，眼中卻無半分慌亂。她望著地上那把狼狽的折扇，聲音比廟前的井水更清冽三分，“聽說令尊前日還在文廟捐了香油錢，若傳出去張家公子在詩會輕薄女子，這名聲...”

尾音消散在穿堂風里，她蓮步輕移，紗裙掃過門檻的剎那，王向陽看清她裙裾暗繡的并蒂蓮紋——那針腳細密得如同他與趙振剛反復調試的經緯線。涼棚內傳來她點評詩作的聲音，時而引《詩三百》，時而化用李杜名句，字字珠璣間，竟比張公子方才的折扇更見鋒芒。

老樟樹的影子在王向陽腳邊悄然挪動，他望著少女消失的方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長衫布料。那抹靛藍突然變得滾燙，仿佛將廟會上所有的喧囂、陽光的溫度，連同少女發間茉莉香，都一并揉進了經緯之間。

王向陽倚著斑駁的樟樹干，聽著涼棚里傳來的清吟雅嘆，喉間泛起一絲苦澀的回甘?，F代記憶中的詩詞歌賦如潮水翻涌，與幼時祖父教他識字的畫面交織——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握著竹筆，在粗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仁義禮智"，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泥墻上，忽明忽暗。而此刻金硯秋引經據典的聲音，竟與記憶里的燭光重疊成溫柔的光暈。

人群如浪潮般從他身側涌過，帶著汗味的熱氣裹著糖霜甜香。他低頭看著自己靛藍長衫的針腳，那是趙振剛妻子連夜趕制的。布料的紋理在掌心起伏，如同橫亙在他與涼棚之間的鴻溝。當金硯秋的聲音再次傳來時，他轉身扎進熙攘人潮，粗糲的肩膀撞開醉漢的酒葫蘆，濺起的酒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蜿蜒的河。

暮色如融化的金箔漫過蠶神廟飛檐時，王向陽終于在桑樹林邊見到了孫紡工。老婦人布滿裂口的手指捏著麻線，正在演示改良后的紡車構造。忽然，河畔傳來環佩輕響，像是春雨滴落桑葉的聲音。

"…桑蠶吐絲不過旬月，織工卻要熬盡三秋。"金硯秋的聲音裹著晚風飄來，她月白裙裾掃過帶露的草尖，發間玉簪在夕陽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春桃提著食盒跟在身后，竹籃里露出半卷泛黃的書冊。當她的目光掃過王向陽的靛藍長衫，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突然泛起漣漪——布料經緯間若隱若現的云紋，竟與她白日詩中"銀絲織就云間錦"的意象莫名契合。

王向陽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聽著那句"何須金縷飾華裳"在耳畔回響。暮色中的桑樹林沙沙作響，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金硯秋正坐在織布機前，素手翻飛間織出的不是綢緞，而是底層匠人們的血淚與希望。

三日后的墨香齋，霉味混著陳年紙頁的氣息撲面而來。王向陽蹲在積灰的木箱前，指尖拂過《齊民要術》殘破的書脊。突然，身后響起衣袂輕揚的聲音，帶著蘭草香的氣息籠罩下來："宋應星著《天工開物》時，曾言'貴五谷而賤金玉'，這等經世之書，又豈是墨香齋能容？"

他猛地轉身，撞進一雙盛滿星河的眸子。金硯秋手持一卷《農政全書》，月白裙角沾著些許書肆的塵埃，卻無損她眉眼間的光華。兩人目光相觸的剎那，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仿佛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墨香齋的陳舊木門吱呀輕響，金硯秋帶著一身蘭草香踏入時，王向陽正蹲在蛛網密布的書箱前，粗布袖口掃落一團積灰。她今日換了淡青素緞裙，外披的蟬翼紗衣在昏暗中泛著月光般的冷輝，手中兩卷書的扉頁微微卷起，像是未讀完的詩行。

"多謝金小姐告知。"王向陽起身行禮，靛藍長衫的褶皺里還沾著桑樹林的草屑。他脊背挺直如松，全然不見尋常百姓面對貴女時的瑟縮，倒讓金硯秋指尖無意識摩挲了下書冊邊緣——這動作，竟與她品鑒宋瓷時的習慣如出一轍。

"公子也對這些農工雜術感興趣？"她的目光掠過《齊民要術》破損的封皮，落在他掌心幾道新鮮的染漬上。那抹靛藍與她簪頭的玉花遙相呼應，像是命運悄然埋下的伏筆。

"略知一二，聊作糊口之用。"王向陽坦然迎上她探究的視線。當金硯秋白皙的手指突然探入書箱，抽出那本《南州草木疏》時，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泛黃的書頁間，藍靛草的插圖旁還留著前人批注的朱砂痕跡，像極了染坊里飛濺的染料。

"雖非《天工開物》，但..."她遞書的動作突然頓住。兩人指尖相觸的剎那，春桃手中的銅鈴突然輕響，驚散了凝滯的空氣。金硯秋收回手時，袖中滑落半張薛濤箋，王向陽瞥見上面半闕未寫完的詞："...素手織云紋，卻道..."

待他抬頭，那抹淡青色身影已到門口。陽光穿透紗衣，將她的影子投在滿地典籍上，竟與他方才翻閱的《考工記》插圖重疊。王向陽握緊書冊，指腹摩挲著書頁邊緣的毛糙，突然想起那日廟會上，她裙擺掃過青石板的聲響，與此刻紙張的沙沙聲奇妙共鳴。

暮色漸濃時，嘉宴樓的燈籠次第亮起。王向陽站在街角陰影里，看著金硯秋的馬車碾過石板路，車簾縫隙間漏出的檀香混著街攤的煙火氣。他翻開《南州草木疏》，藍靛草的記載旁，不知何時多了行娟秀小字："九蒸九曝，色若霽月"。

這行批注突然灼得他眼眶發燙。他望著自己布滿裂口的雙手——那是浸泡在堿水里、被麻絲磨破的印記，再想起金硯秋執筆時腕間玉鐲輕晃的模樣。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比被秦掌柜封殺時更讓他窒息。

書肆屋檐下的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細碎聲響。王向陽將書冊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要將那絲若有若無的蘭草香揉進血脈。遠處嘉宴樓的樂聲飄來，他卻聽見自己骨骼作響的聲音——那是野心破土而出，是不甘化作利刃，要將橫亙在面前的天塹，生生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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