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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編制》

《燼語詭話錄》 牛硯塵/著, 本章共10995字, 更新于: 2025-07-01 10:48

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照著陳廢那張因長期睡眠不足和營養不良而顯得格外憔悴的臉。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手指在機械地、近乎偏執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刷新?!笆匾环桨矊?,享一世清閑。月薪兩萬五,坐崗,包豪華單間宿舍?!庇腊矚泝x館的招聘啟事,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視網膜上,每一次刷新都帶來一陣刺痛。這行字滾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干澀的眼球,也灼燒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騙鬼呢?”他喉嚨里滾出一聲短促而沙啞的嗤笑,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疲憊生活磨礪出的本能懷疑。兩萬五?坐崗?豪華單間?在這座人滿為患、房租高企的城市里,這待遇好得不像人間該有的東西,更像是…某種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誘餌。他下意識地滑動屏幕,退出,手指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又鬼使神差地點了回來。那行字依舊刺眼地懸在那里,散發著不祥的甜美氣息。

賬戶余額的提示短信適時地跳了出來,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個位數的冰冷數字,瞬間凍結了他那點可憐的嗤笑。房租明天到期,房東那張刻薄的臉仿佛就在眼前晃動。泡面箱子已經空了三天,胃袋正發出空*他盯著“永安殯儀館”那幾個字,仿佛看到了一絲微光,盡管那光來自幽深的地底。他猛地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又或者只是被絕望推著向前。他記下了地址和時間,今晚23:45分,值班室面談。

深夜的城市并未完全沉睡,霓虹燈在遠處妖異地閃爍,車流如疲憊的血管在遠處流淌。但陳廢所走的這條路,卻仿佛被城市遺忘的角落。路燈昏黃,光線被濃稠的夜色吞噬大半,只能勉強勾勒出腳下坑洼不平的人行道輪廓。兩旁高大的梧桐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巨大的黑影投在地上,張牙舞爪,像伺機而動的怪物??諝饫飶浡环N說不清的、混合著塵土、濕氣和某種淡淡腥氣的味道。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幾乎無法抵御寒意的薄外套,每一步都踏在寂靜之上,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顯得格外突兀和孤獨,仿佛在宣告著一個闖入者的到來。

不遠處,永安殯儀館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它不像普通的建筑,更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大而古老的史前巨獸。主樓方方正正,線條冷硬,窗戶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透出。幾座附屬的小樓如同巨獸的爪牙,沉默地伸向四周。圍墻很高,頂端嵌著尖銳的防盜鐵絲網,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整個建筑群被一種沉重的、幾乎凝滯的寂靜所包裹,與遠處城市的喧囂形成詭異的割裂感。大門上方,“永安殯儀館”五個字的霓虹燈招牌,紅綠相間,卻壞了大半,只有“永”和“安”兩個字在神經質地、斷斷續續地明滅著,像巨獸眨動的、充滿誘惑又飽含惡意的獨眼。那閃爍的光,在陳廢眼中,確實像一只招引的手,冰冷而執著。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足畢生的勇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剝落的鐵門。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死寂中拖得老長,如同巨獸喉嚨深處的一聲嘆息。

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聲響。陳廢感覺自己瞬間跌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殯儀館內部的空氣更加陰冷潮濕,帶著一股濃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穿透了他單薄的外套,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刺鼻,霸道地充斥在鼻腔里,但這股化學制劑的冰冷氣息之下,卻頑固地纏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膩腐敗氣息,如同腐爛多時的水果被強行噴灑了大量消毒劑,兩種截然相反的氣味詭異交融,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獨特“殯儀館香氛”。

走廊里的燈光是昏黃的白熾燈泡,光線微弱且不穩定,燈絲偶爾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將墻壁映照得一片模糊曖昧。墻壁是那種慘淡的米黃色,布滿細小的裂紋和水漬暈開的痕跡,如同老人松弛的皮膚。長長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深邃得令人心慌。墻壁上的影子被拉得奇長無比,隨著他腳步的移動而扭曲晃動,像無數個潛伏在暗處的、形態各異的幽影在無聲地窺視、跟隨。腳下的水磨石地面冰冷堅硬,每一步都發出空洞的回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驚心。時間在這里仿佛徹底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沉重地擂動,成為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孤獨的節拍。

接待他的是一位老保安。他佝僂著背,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式保安制服,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動作遲緩得如同生銹的機械,每一步都帶著滯澀感,關節仿佛在發出無聲的**。他自稱“老王”,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反復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撕裂般的質感,聽得人耳膜發癢。他的眼神渾濁不清,眼白泛黃,瞳孔似乎蒙著一層灰翳,看向陳廢時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老王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用枯樹枝般的手指,顫巍巍地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打印粗糙的A4紙,遞了過來。紙張邊緣參差不齊,帶著毛邊,顯然是匆忙從打印機里撕下來的,甚至還能聞到廉價的墨粉味?!兑拱喟脖J貏t》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像幾塊沉重的墓碑壓在紙面上。

“記住規矩,規矩就是命?!崩贤醯穆曇羧缤寡ɡ锎党龅年庯L,每一個字都帶著砭骨的寒意。他渾濁的眼珠似乎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掃過陳廢的臉,然后伸出另一只同樣枯槁的手,將兩把鑰匙塞進陳廢汗濕的手心。一把是沉重的黃銅鑰匙,色澤暗沉,帶著歲月的包漿和冰冷的觸感,上面刻著模糊的“值班室”字樣;另一把是冰冷的鑄鐵鑰匙,棱角分明,沉重異常,透著一種不祥的金屬寒氣,上面刻著“宿舍區”。

做完這一切,老王便不再看他,如同一個完成了任務的提線木偶,僵硬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蹣跚著向走廊更深的黑暗中走去。那拖沓的腳步聲“嗒…嗒…嗒…”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由近及遠,最終徹底消失,仿佛被那片粘稠的黑暗徹底吞沒。只留下陳廢一個人,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手里攥著冰涼的鑰匙和那份仿佛帶著詛咒的守則,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地悸動。

陳廢低頭,借著昏黃的光線,逐字逐句地閱讀那份《夜班安保守則》。紙上的條款不多,但字字如刀,嚴苛到變態的程度:

第一條:絕對禁止離開值班室(0:00 - 6:00)。

第二條:絕對禁止回應任何敲門/呼叫(除非緊急紅色內線電話響起)。

第三條:絕對禁止觀看7號監控畫面超過10秒。

第四條:絕對禁止在非指定時間(僅限6:00整)進入宿舍區。

第五條:任何異常,記錄在案,無需處理,無需報告。 。

第六條:違反任何一條,視為自動放棄崗位及所有福利,并承擔不可預知后果。

陳廢的嘴角撇出一個不屑的弧度?;闹?!故弄玄虛!他隨手將這份沉重的守則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冰冷的規則也一起隔絕掉。兩萬五的月薪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疑慮。為了錢,為了活下去,這點裝神弄鬼算什么?他捏緊了那把黃銅鑰匙,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他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消毒水和腐敗甜膩的空氣,朝著值班室的方向走去。

推開值班室厚重的木門,一股更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那股甜膩的腐敗氣息,如同實質的浪潮般撲面而來,嗆得陳廢一陣咳嗽。他定了定神,走了進去。

值班室出乎意料地寬敞,甚至顯得有些空曠。墻壁是新刷的慘白色,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冷光。地面鋪著嶄新的、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瓷磚。幾盆綠蘿擺在角落,葉片蔫蔫的,透著一股死氣。最顯眼的是對面墻上那一整排巨大的監控屏幕,足足有十二塊之多,此刻在昏暗的室內閃爍著幽幽的藍光,如同十二只冰冷的電子眼,冷漠地注視著房間的主人。屏幕下方是一張寬大的、看起來相當舒適的辦公椅和一張嶄新的金屬辦公桌。桌上擺放著一部老式的黑色座機電話,旁邊是一部鮮紅得刺眼的內線電話,還有一本厚厚的、封面印著《異常記錄本》的冊子和一支簽字筆。角落里有一個小冰箱和一個飲水機。這里的一切設備都嶄新、現代,與外面走廊的破敗、整個殯儀館的陳舊氛圍格格不入,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詭異感。

唯一的窗戶被厚重的、深灰色的遮光窗簾嚴嚴實實地遮擋著。陳廢走過去,拉開一條縫隙。窗外是死寂的、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只能勉強辨認出殯儀館其他建筑模糊的、如同蹲伏巨獸般的輪廓輪廓。夜風不知從哪里鉆進來,刮過窗外的某個縫隙或管道,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而哀怨的“嗚嗚”聲,像極了女人在遠處壓抑的哭泣,又像是某種生物在黑暗中悠長的嘆息。這聲音無孔不入,鉆進耳朵,纏繞在神經上。他立刻拉緊了窗簾,將那令人不安的聲音隔絕在外,雖然只是心理上的。

他把自己扔進那張舒適的辦公椅里,椅子發出輕微的承重聲。前半夜,時間在百無聊賴中緩慢爬行。他掏出手機,信號在這里變得極其微弱,時斷時續。他只能反復刷著緩存好的幾個網頁,或者玩著無需聯網的單機游戲。監控屏幕上,十二個畫面分割著殯儀館的不同角落:空曠的告別廳、寂靜的走廊、緊閉的停尸間大門、設備間、后門大部分畫面都靜止得如同一幅幅凝固的油畫,只有偶爾閃爍的雪花干擾著畫面,發出微弱的“滋滋”聲,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寧靜。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安全?陳廢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甚至自嘲地笑了笑,看來這錢確實好賺,只需要克服一點心理障礙罷了。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

然而,這份虛假的寧靜如同脆弱的薄冰,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悄然龜裂。

首先是視覺上的異樣。大約凌晨一點左右,陳廢眼角余光瞥見右上角監控屏幕(標號3,顯示的是后門附近的雜物堆放區)畫面毫無征兆地劇烈雪花了幾秒。雪花消失后,畫面恢復了清晰,但陳廢的心跳卻漏了一拍——他感覺畫面里似乎多了一小塊東西。那是一個移動著的、邊緣模糊的、完全不反光的陰影,就像有人穿著一件絕對吸光的衣服,在堆放雜物的角落里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平移了一下,隨即又消失在更深的陰影里。他猛地坐直身體,湊近屏幕,死死盯著那個角落。雜物依舊,陰影斑駁,仿佛剛才只是眼花。冷汗瞬間從他額角滲出。他想起守則第五條:記錄在案,無需處理,無需報告。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拿起手機,手指卻有些發抖,屏幕上的字都變得模糊。他深吸幾口氣,試圖用刷手機來轉移注意力,但剛才那一幕卻像根刺,扎進了他的腦海。

沒過多久,停尸間外那條長長的走廊(監控7號畫面旁邊的6號畫面)又出現了問題。走廊頂部的聲控感應燈,原本只有在監控畫面里有人或動物經過時才會亮起。此刻,那些燈卻毫無征兆地、一盞接著一盞地亮了起來,從走廊的這頭勻速地“走”向走廊的那頭,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步伐穩定的“人”正從容地穿過走廊。但監控畫面里,除了依次亮起又熄滅的燈光,空空如也!陳廢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后背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爬。他死死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仿佛要將那發光的屏幕看穿,不敢再去看監控一眼。寂靜中,只有他越來越響的心跳聲和窗外那持續不斷的、如同嗚咽的風聲。

視覺的異常只是開始,聲音的侵擾接踵而至,更加直接地挑戰著他的神經。起初是極其細微的、斷斷續續的沙沙聲。像是指甲,非常非常輕地刮過粗糙的木板表面,又像是某種節肢動物在紙面上爬行。聲音位置飄忽不定,忽而在左耳邊響起,忽而又似乎來自右后方的墻角,有時感覺就在頭頂的天花板夾層里,有時又像是從地板下面傳來。陳廢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試圖捕捉聲源,但那聲音狡猾得像幽靈,每當他凝神去聽,它就消失無蹤,等他稍微放松,它又在另一個方位悄然響起。這持續的、無形的騷擾讓他頭皮發麻,坐立不安。

接著,是更清晰、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次,就在他強忍著不去看監控時,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就貼在他身后門板上的嘆息聲,清晰地鉆進了他的耳朵!那嘆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幽怨和…冰冷,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存在正將臉緊貼在門板上,隔著薄薄的門板向他呼出陰寒的氣息。陳廢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回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木門,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門外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死寂。但那聲嘆息帶來的冰冷觸感,卻仿佛還停留在門板上,也停留在他裸露的皮膚上。

最恐怖的一次發生在凌晨三點左右。他正昏昏欲睡,精神在極度的疲憊和緊張中瀕臨崩潰的邊緣。突然,一聲清晰的、如同孩童般委屈萬分的啜泣聲,毫無征兆地在值班室門外響起!“嗚…嗚…”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穿透力,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傷和無助,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蕩。那啜泣聲如此真實,如此近在咫尺,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就蜷縮在他的門外,正用盡全身力氣哭泣著尋求幫助。這聲音持續了足足一分鐘!每一秒對陳廢來說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齒深深陷進下唇的軟肉里,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蜷縮在寬大的椅子里,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外套,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巨大的道德掙扎撕扯著他——門外可能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孩子!但守則第二條像冰冷的枷鎖牢牢鎖住了他的喉嚨:絕對禁止回應任何敲門/呼叫! 回應意味著什么?放棄高薪?承擔“不可預知后果”?還是…更可怕的東西?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不可預知”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顫抖著抓起桌上的筆,翻開《異常記錄本》,在那空白的紙頁上,用盡全力控制著痙攣的手指,潦草地、幾乎是刻上去一般寫下:“無異常。一切正常?!?寫完這幾個字,他仿佛虛脫般癱在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仿佛這幾個字是一道脆弱的護身符,能暫時驅散那幾乎將他吞噬的恐懼。然而,門外那孩童的啜泣聲,在達到一個悲傷的頂點后,竟也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化作了死寂,只留下更加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

詭異事件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陳廢的神經。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大約是凌晨兩點,尖銳、急促、如同警報般的鈴聲猛地撕裂了值班室的死寂!是那部紅色的內線電話!

陳廢正迷迷糊糊地盯著一個無關緊要的監控畫面,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聲響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手里的手機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掉在冰冷堅硬的瓷磚地面上。那猩紅的電話機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個跳動的心臟,又像一個充滿惡意的眼睛,持續不斷地發出刺耳的尖叫?!拔恕恕恕?/p>

聲音穿透耳膜,直抵大腦深處,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陳廢捂著耳朵,驚恐萬分地盯著那部電話,大腦一片空白?;貞??不回應?守則第二條清晰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閃現:絕對禁止回應任何敲門/呼叫!除非緊急紅色內線電話響起! 這是唯一的例外!

鈴聲持續著,像催命的符咒。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想起了老王渾濁的眼神,想起了守則上“不可預知后果”的字樣。不回應這個“例外”的電話,后果會是什么?也許比回應那些莫名的聲音更可怕?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詭異的、被規則驅使的責任感混雜在一起,最終壓倒了他。他顫抖著,如同走向刑場,伸出冰冷汗濕的手,拿起了那沉重得異乎尋常的紅色聽筒。

鈴聲持續著,像催命的符咒。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想起了老王渾濁的眼神,想起了守則上“不可預知后果”的字樣。不回應這個“例外”的電話,后果會是什么?也許比回應那些莫名的聲音更可怕?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詭異的、被規則驅使的責任感混雜在一起,最終壓倒了他。他顫抖著,如同走向刑場,伸出冰冷汗濕的手,拿起了那沉重得異乎尋常的紅色聽筒。

陳廢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丟下聽筒,仿佛那東西會咬人。他癱坐在椅子上,渾身虛脫,心臟還在狂跳不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一絲力氣,哆嗦著拿起筆,在《異常記錄本》上寫下:“內線電話誤響?!?筆跡比上次更加凌亂扭曲。寫下這個“誤響”,與其說是記錄,不如說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蒼白安慰,試圖將這無法理解的恐怖事件強行納入“正?!钡姆懂?。

幾天后的凌晨三點,新的考驗降臨。這一次,是聲音,是物理性的、無法忽視的存在證明?!斑恕恕恕背林?、緩慢、極富節奏感的敲門聲,在值班室厚重的木門外響起。每一下都敲得極其實在,仿佛外面的人正用指關節或某種鈍器,不疾不徐地叩擊著門板。聲音沉悶而有力,穿透門板,清晰地、一下下地砸在陳廢的心口上。那感覺,就像有一只無形的鼓槌,正隨著敲門的節奏,同步擂擊著他的心臟。

咚…咚…咚…”陳廢瞬間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受驚的蝦米,死死地縮在寬大的辦公椅深處。他雙手抱頭,手指深深插進頭發里,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篩糠般抖動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部,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聽不到窗外的風聲,只剩下那如同喪鐘般的敲門聲。他不敢呼吸,肺部憋得生疼,仿佛只要發出一點聲響,就會被門外的“東西”察覺。守則第二條再次成為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絕對禁止回應! 回應就是死路一條!他死死咬住牙關,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

敲門聲持續著,穩定得令人絕望。十幾分鐘,如同幾個世紀。陳廢的意志力在這持續的、精神上的酷刑中瀕臨崩潰。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或者尖叫出來時,敲門聲毫無征兆地停止了。死寂重新降臨。這份死寂并未帶來解脫。門外,緊跟著傳來一聲極其清晰的、悠長的嘆息?!鞍Α蹦菄@息聲飽含著一種深沉的、令人心頭發涼的遺憾,仿佛那個堅持不懈敲門的“人”,對他固執的不回應感到無比的失望和惋惜。這聲嘆息,比任何恐怖的嘶吼都更讓陳廢感到毛骨悚然,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人性化”的惡意,徹底擊潰了他最后一點心理防線。他癱在椅子上,像一灘爛泥,只有手指還在神經質地抽搐。過了許久,他才用盡全身力氣,在記錄本上寫下:“不明敲門聲?!?字跡虛浮無力,如同他此刻的狀態。

連續多日的極度精神緊張和日夜顛倒的作息,像兩把鈍刀,反復切割著陳廢的神經和體力。他的眼窩深陷,臉色灰敗,嘴唇干裂,反應也變得遲鈍麻木。夜晚的每一次詭異聲響,每一次監控畫面的異常波動,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上又加了一根稻草。他感覺自己像一根繃到了極限的弦,隨時都會徹底斷裂。

一晚,大約是凌晨四點,最黑暗、最疲憊的時刻。陳廢的意志力降到了最低點。他呆滯的目光掃過那一排監控屏幕,大腦一片混沌,無法集中注意力去刷手機,也無法思考任何東西。他的視線無意識地、茫然地掃過一個個畫面,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那個標著“7”的監控畫面上——守則第三條明令禁止觀看超過10秒的地方。

那是連接新舊館的一條廢棄長廊的畫面。畫面本身清晰度就不高,布滿了細小的雪花點和干擾條紋。長廊里堆滿了廢棄的桌椅、蒙塵的儀器和破損的花圈架子,地面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在屏幕的微光下呈現出一種灰敗的色調。一切都顯得破敗、荒涼、死氣沉沉。

陳廢的視線渙散地停留在畫面上,大概有5秒鐘。他并非刻意要看,只是精神過度疲憊和緊張后的短暫放空。然而,就在這短暫的5秒里,他的目光無意間聚焦到了畫面的最深處,長廊盡頭那片被陰影籠罩的區域。

那里,似乎…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寬大、慘白色壽衣的人影,背對著鏡頭,一動不動地杵在長廊盡頭的陰影里??床磺寮毠?,只有一片模糊的、不反光的白色輪廓,與周圍的黑暗和雜物形成詭異的對比。它就像一尊被遺忘在那里的、不祥的雕像。

就在陳廢辨認出那個輪廓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北極冰蓋深處的寒意,順著他的視線,如同活物般猛地鉆進了他的眼睛!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種直刺靈魂、凍結思維的陰寒!同時,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吸力牢牢攫住,想要將他的意識從那具身體里拖拽出來,拉向屏幕深處那個慘白的身影!

“??!”陳廢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低呼,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如同被滾油燙到,用盡全身力氣將視線從7號屏幕上撕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序地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住身體。冷汗瞬間浸透全身,手腳冰涼得如同冰塊。

他大口喘著粗氣,驚恐萬分地盯著那已經移開視線的7號屏幕,心臟依舊在瘋狂擂動。剛才那是什么?幻覺?還是…守則禁止的原因?他猛地想起守則第三條:絕對禁止觀看7號監控畫面超過10秒! 才5秒!才5秒!他不斷在心里嘶吼著安慰自己:沒超過!不算違反!沒事的!一定沒事的!他顫抖著,幾乎是撲到桌前,抓起筆,在《異常記錄本》上慌亂地寫下:“7號畫面短暫故障?!?筆尖劃破了紙張,字跡歪斜得如同鬼畫符。寫下“故障”二字,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試圖將剛才那恐怖的體驗歸結為設備問題,而不是…某種真實存在的、被規則封印的恐怖。

然而,自那晚之后,陳廢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那股消毒水掩蓋下的腐敗甜膩氣息,變得更加濃郁,幾乎無孔不入,彌漫在值班室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滲透進他的衣物和皮膚,讓他感覺自己都帶上了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更詭異的是,值班室的門把手,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摸上去的感覺變了。不再是單純的金屬涼意,而是帶上了一種滑膩的、仿佛某種冷血動物皮膚般的觸感,讓他每次觸碰都如同摸到蛇鱗,激起一陣強烈的惡心和寒意。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冰冷的東西,似乎正從那個7號屏幕的深處,從這座殯儀館的每一個縫隙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纏繞上他,試圖將他同化。

對宿舍的渴望,從未如此強烈過。在經歷了視覺、聽覺、觸覺全方位的恐怖侵蝕后,那間“豪華單間宿舍”成了陳廢心中唯一的、散發著微弱暖光的避難所。那是規則允許他進入的、唯一能暫時逃離這間冰冷詭異值班室的地方,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絲“人氣”、能躺下來休息片刻的港灣。他迫切地需要那短暫的喘息,需要那柔軟的床鋪,需要暫時擺脫這無處不在的窺視和寒意。終于,在又一個被恐懼和疲憊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夜晚后,電子鐘的數字艱難地跳到了“6:00”。

如同聽到了赦令,陳廢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椅子上彈起,動作快得甚至帶倒了椅子。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把冰冷的、沉重的鑄鐵鑰匙(宿舍區鑰匙),鑰匙的寒意刺入掌心,卻絲毫無法澆滅他逃離此地的渴望。他沖出值班室,沖進那條通往宿舍區的狹窄長廊。

這條長廊比他記憶中更加陰森。燈光異?;璋?,僅有的幾盞壁燈散發著慘淡的、隨時可能熄滅的微弱光芒,將兩側斑駁脫落的墻壁映照得影影綽綽,如同怪獸的腸道??諝飧雨幚涑睗?,混合著消毒水和陳腐灰塵的味道。每向前走一步,腳下的回響都顯得格外空洞,仿佛腳下是萬丈深淵。兩側緊閉的宿舍房門,如同沉默的墓碑,門牌號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仿佛他正主動走向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但回頭?回到那個充滿恐怖回響的值班室?他做不到。他只能硬著頭皮,攥緊鑰匙,朝著自己的宿舍——404號房——快步走去。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長廊里格外清晰。陳廢推開門。疲憊如潮水般瞬間淹沒了陳廢,他只想立刻躺下,立刻沉入無夢的黑暗。他反手關上門,甚至沒力氣上鎖,就像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的溺水者,一頭栽倒在柔軟得如同云朵的床鋪上。幾乎是頭沾到枕頭的瞬間,意識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做了一個極其壓抑、令人窒息的噩夢。夢中,他在殯儀館那無窮無盡的、如同迷宮般的走廊里拼命奔跑。走廊兩側是無數扇緊閉的門,門牌號模糊不清。身后,有“東西”在追他!那東西沒有腳步聲,只有一種沉重的、無形的壓迫感,如同跗骨的陰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甚至能感覺到那東西冰冷的氣息噴吐在他的后頸上,帶著那股熟悉的、甜膩的腐敗味…他驚恐地回頭,卻只看到一片旋轉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陳廢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心臟狂跳,渾身冷汗淋漓。他大口喘著粗氣,下意識地看向窗戶——窗外依舊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漆黑!怎么可能?他記得自己是六點整進來的,就算睡死了,現在也該天亮了!他顫抖著摸出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線下,時間清晰地顯示著:06:15!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才過了十五分鐘?外面為什么還是深夜?他猛地跳下床,沖向門口,抓住門把手用力一拉——門紋絲不動!他掏出那把沉重的鑄鐵鑰匙,插進鎖孔,拼命擰動——鎖芯發出沉悶的“咔咔”聲,但門鎖如同焊死了一般,巋然不動!

恐慌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瘋狂地拍打著厚重的木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開門!有人嗎?放我出去!開門??!” 聲音在狹小的宿舍內回蕩,顯得異常響亮,但一觸及那扇門,就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門外是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整個宿舍區,不,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一個人,被徹底遺忘在這間小小的囚籠里。他沖到那扇散發著“陽光味道”的窗戶前,用力拉開窗簾——外面根本不是天空,而是粗糙的、冰冷的水泥墻壁!那扇窗,根本就是一個假象!一個精心布置的騙局!

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腦在極度的恐懼中飛速運轉。規則第四條:絕對禁止在非指定時間(僅限6:00整)進入宿舍區! 他是6:00整進來的!沒有違反!那為什么…為什么出不去?為什么時間停在6:15?為什么窗外是墻?一個可怕的、冰冷徹骨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的混亂:規則只允許他“進入”宿舍區,但從未說過能“出來”!更從未說過宿舍本身是安全的!那份“舒適感”,那“陽光的味道”,都是誘餌!是讓他心甘情愿、主動踏入這個永恒囚籠的甜蜜毒藥!他進入的不是休息區,而是…另一個形態的牢籠!一個時間靜止、空間隔絕的絕境!

絕對禁止離開值班室(0:00 - 6:00)。

絕對禁止回應任何敲門/呼叫(除非緊急紅色內線電話響起)。

絕對禁止觀看7號監控畫面超過10秒。

絕對禁止在非指定時間(僅限6:00整)進入宿舍區。

任何異常,記錄在案,無需處理,無需報告。

違反任何一條,視為自動放棄崗位及所有福利,并承擔不可預知后果。

這些規則不再是束縛,它們變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他混亂意識中唯一清晰的地標。關于“陳廢”這個名字的記憶、關于外面的世界、關于房租、關于泡面、關于兩萬五千塊月薪的渴望……所有這些屬于“人”的記憶和欲望,都如同被投入強酸的金屬,迅速變得模糊、剝落、溶解,最終消失無蹤。他只記得一個身份:永安殯儀館夜班保安。職責是:守一方安寧。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這片由規則構成的冰冷深海時,宿舍的門,毫無征兆地、悄無聲息地從外面被打開了。沒有鑰匙轉動的聲音,沒有門軸摩擦的聲響。仿佛那扇門從未真正鎖住過,或者,鎖住它的從來就不是物理的鎖具。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牽引著陳廢僵硬的身體。他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眼神呆滯,動作遲緩而機械,一步一步,踏出了這間囚禁他(或者說,轉化他)的404宿舍,穿過那條依舊昏暗死寂的長廊,重新走回了值班室。

他坐回了那張寬大的、曾帶給他短暫虛假安全感的辦公椅上。身體接觸到椅面的瞬間,一股更深的寒意滲透進來,仿佛椅子本身也在吸收著他殘存的熱量。監控屏幕幽幽的藍光映照著他枯槁的臉。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屏幕。

畫面變了。7號監控畫面不再是那條廢棄的長廊。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他剛剛逃離的那間404宿舍!角度像是從天花板角落俯拍。他看到“自己”——那個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陳廢”——正蜷縮在宿舍的床上,身體微微顫抖著,如同寒風中的落葉。那個“陳廢”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混合了絕望、麻木和最后一絲殘留恐懼的表情。陳廢(或者說,現在的夜班保安)僵硬地轉動脖子,目光掃過其他屏幕。2號畫面(告別廳):幾個穿著深藍色、樣式老舊壽衣的身影,正僵硬地、無聲地排列著廳內的塑料椅子。它們的動作極其緩慢,關節似乎不會彎曲,如同提線木偶。椅子移動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4號畫面(走廊):一個穿著絳紫色繡花壽衣、身形佝僂的“人”,正拿著一塊看不見的抹布,緩慢地、一遍遍地擦拭著光潔的墻壁。它的動作重復、精準,卻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機械感。 6號畫面(停尸間外):兩個穿著灰白色麻布壽衣的“人”,正動**調地、無聲地“抬”著一個看不見的長條形物體,步伐一致地走向停尸間大門。

幾天后,一則新的招聘啟事在網上發布“守一方安寧,享一世清閑。月薪兩萬五,坐崗,包豪華單間宿舍?!?永安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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