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太陽從西方升起

白天？

樓覺世聽后一怔，他垂頭一言不發地為小七包扎手臂，打上結。沉默在這里彌漫硝煙恐懼，他把小急救包全部交給小七，又偷偷藏起那枚銅幣。

“手上還有別的傷嗎？沒有的話，剩下的傷口我也不適合處理，你自己來吧?！睒怯X世說著，往小七背后走幾步，背對著，只留下能說話的距離?！啊阒懒诵┦裁?？”

小七撇過頭，斜視了眼樓覺世。在她的眼中，樓覺世站在陽光下，不受任何鞭笞與痛苦，只是站在那，面朝太陽?！霸谀銕е⒆吆?，黑藤蔓帶來潮水深淵，把所有沒有遭到藤蔓毒手的人全部吞沒，包括我?！?/p>

她為自己處理衣服下，被陽光刺傷的傷口?！拔液推渌艘粯?，獨自憑空來到了不同的空間，見到了一個女孩不同的經歷。在離開后，我從游樂園醒過來，其他人也陸續醒來，但我們發現，游樂園變了?！?/p>

“我和很多人對口供，在發現每個人昨晚所處的夢中空間都各不相同的同時，我看到了這里的時間在倒退?！?/p>

游樂園的深處，摩天輪的艙門一開一合，像一排正在咀嚼的牙齒，偶爾有破碎的笑聲摻雜在歌聲從高處墜落。

黑夜從東方被驅散，黎明與夜晚形成巨大的、渾然天成的太極圖。

太陽從西方升起，云霧散去，月亮仍在東方。

“這算不上什么好現象，我明白，這場來自世界之外的上位者游戲還沒有結束，我是自私的，我不想死，也不想多費口舌。所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躲了起來?！碧弁创碳ば∑叩拇竽X，把她帶向那段記憶。

“太陽從西方升起，吞噬黑暗與月亮。陽光普照大地，沒有任何防備的人在陽光下失了神色去享受沉淪，逐漸被太陽蠶食鞭笞死去。我一直在跑、在躲，把頭藏在衣服陰影里免去了失神的可能，但依舊不可避免的被太陽打傷了?！?/p>

“打傷？”樓覺世敏銳捕捉詞語不當，收回因小七話語而觀察天空的視線。

小七聽出他的疑惑，垂頭撫摸身上鈍痛的地方，皮膚早已呈現被捶打的青紫，“嗯，就像被人用拳頭一下一下砸在身上，大有一種打死人的目的?！?/p>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受影響，或許是你看到的和我們不一樣吧?！毙∑哒砗靡路?，扶著樹干支撐身體站起，回頭望著樓覺世的背影。

“現在，你該坦白了?！?/p>

樓覺世掩蓋了銅幣的存在，簡單和小七說了大概。他們對了夢中空間的口供，發現不論是夢里的人事物，還是時間地點都對不上號。那么這證實他們每個人去到的地方都有明顯差異，樓覺世甚至有個推測——他們去往的不是一個維度。

他沒有告訴小七，她的夢不在「病歷」記載。如果記載沒有問題，那只有兩個可能——她經歷的故事是假的，或者，她在騙人。

且，如果夢中空間是一張單人票，徐貞儀的存在從哪解釋？

樓覺世作為唯一突破循環的存在，只有他能見到的黑夜又象征什么？

可是這里見不到月亮，只有黑壓壓的云層，伴著歌聲徘徊。

他們的影子在霓虹下交疊，像兩具被吊起的木偶。誰都沒有先開口，沉默在彼此間膨脹，有了密度，壓迫小七耳膜，耳鳴在她腦子里炸開。

她毫無忌憚的打量樓覺世，總覺得有些面熟。

樓覺世這張臉很有辨識度，他面目清秀膚色皙白，下垂眉，丹鳳眼。純白繃帶層層綁在他的左眼，是個半瞎子，用劉海做掩蓋擋了大半。右眼眼下有一抹不起眼的紅，再往下兩指位左右，有只欲要翩翩起飛的血蝴蝶。

當下不言笑時，有抹神在悲憫世人的感覺。

而且跟旁人不同，樓覺世穿了身古法朱櫻長衫，配著他獨有的長發，倒是有股雌雄莫辯的美感，和這里現代風格有些突兀。

他不停環顧四周，似乎是在尋找他口中的目的地。

“你看不見吧。那片雛菊海，我知道在哪?！绷季玫某聊?，小七突然出聲。她指著前方那片荒蕪空地，在她眼中，那里是被陽光覆蓋的潔白花海。

如果樓覺世真和她是一樣的，不可能那么長時間沒注意到。

小七望著樓覺世的側臉，看他順著自己指的方向望，心里了然。

“我醒來時路過那里，那兒有個暗門，或許是你要的線索?！毙∑哒f著，余光瞥了眼一步之遙的陽光，“我出不去了，所以我有一個條件?！?/p>

其實樓覺世不想答應直接走，哪怕漫無目的地去跑、去找，都不會把她怎么樣。但小七還是說了，“如果你的猜想成立，我想這里也沒那么容易放我們回家。在你去找到你口中的蕭引復同時，也幫我找個人。她叫，徐貞儀?！?/p>

樓覺世沒有告訴她夢里關于徐貞儀的事，現在也沒有說。他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笑著答應小七，跟著小七的話，直奔花海的方向。

他不是個把希望寄托在它人身上的人，但小七的話說完，樓覺世明顯感受到大地在震顫。

他聽見自己胸腔里，被未知害怕而束縛的心跳聲外，還有另外一個，微弱、黏膩的心臟在跳動。隨著地面震顫，樓覺世發覺到，這來自地底，和他的心跳有種詭異的同步。

他不得不信。

向楊和大地融為一體，他很難不認為這是向楊的心臟。

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剛冒出來，樓覺世就搖頭否定了。余光瞥向周遭潛伏在陰影的黑藤蔓，它們就像在看著美味的獵物一樣在蠢蠢欲動。

因垂涎而流出的汁液裹著藤蔓，隨著周邊人類的死去而不斷朝他靠近。

黑藤蔓似乎會說人話。

因為樓覺世在奔跑的過程聽見了藤蔓在叫他——“我的小向日葵”。

「我」嗎？

夢中的公主自高塔上墜落，鮮花鋪滿高塔外的土地。紅艷舞裙掩蓋了她的死亡，但鮮花沒有。

在死亡的倒計時里，公主說——我還想聽您再叫我一次，‘我的小向日葵’。

至此，長眠。

如果‘您’是向楊的父親，那是她的哪位父親？黑藤蔓叫出這個稱呼是因為它跟向楊父親也有關聯嗎？樓覺世腳還在跑，腦子也沒閑著，很快就來到了荒蕪空地。

這里沒有雛菊，甚至連雜草都沒有，就是一片被荒廢很久的泥地。

很難想象小七描述這里雛菊連成白浪，陽光漫過花間。

這里簡直空曠的可怕好嗎？

黑藤蔓從四面八方涌來，依然猶如毒蛇般蟄伏在四周。旋轉木馬掙脫設備束縛，突出的眼球充血著死死盯著樓覺世，摩天輪停止轉動，像來自上位的注視，等待審判著他。

人類的死亡成為了這場游戲的調味品，地底之下，心跳如雷貫耳。

它們不敢輕舉妄動，樓覺世也不敢。他杵在原地，在發現它們是似乎不敢來到這片空地才挪動步子。

他順著小七給他安排的路線，抓著短匕，小心翼翼地往暗門走。

不止他在動，那些伺機而動的怪物們也在跟著他，一步步走來。

“烏得了……”樓覺世心里罵著，嘴上也沒停。誰能懂他好不容易游戲過了一半，發現生死關頭，沒有存檔重來的選項？

如果這是場游戲，樓覺世高低罵一句：這是哪個十三點想出來的機制？

游樂園online他不想玩了。

等到樓覺世瞧見不遠處暗門時，最近的木馬離他不過還剩五米遠。扭曲呈下垂的頭直勾勾盯著他，像是要窺伺洞穿他的五臟六肺；口水順著嘴角流淌，經過它的眼球，似乎是在思考他的器官哪個最好吃。

面對面沒有讓它們停止跟隨樓覺世的腳步，冷風吹過他被冷汗打濕的衣襟。

直到最后的距離只有一米，樓覺世忽地抬腳向后猛踹，無意失誤。木馬的頭顱360°旋轉后被轉正，咧開沿著油漆龜裂的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來！馬嘴堪堪咬住樓覺世的褲腳，向上抬，他站不穩，一個釀蹌后以左手支地。

黑藤蔓從周圍奔騰而來，順著泥地叫囂著纏住他的手。

這種東西一旦被纏上就走不了了，所以下一秒樓覺世就用短匕割開左手藤蔓，流出的不再是枯萎的花朵，而是人類的血。

黑藤蔓的數量可觀，樓覺世迅速僅憑一個支點挺腰起身，趁黑藤蔓還沒來得及又下一波動作時，翻身回旋踢在將要進一步啃食他腿骨的木馬頭。

力道之大，頭斷了。木馬頭顱被黑藤蔓啃噬，發出木頭斷裂的咀嚼聲。

翻身途中，樓覺世把短匕插在藤蔓中，腳踹木馬身，借助慣力一個大跳！短匕鋒利得很，砍斷藤蔓不過是隨手就能做到的，很省力。但面對黑壓壓的這群，還是太吃力了。

而且不止源源不斷的藤蔓和木馬。

遠處，腐肉的臭味飄過來了。

笨拙褪色的卡通動物雕塑正在逼近，微笑的泰迪熊肚皮上撕裂一道縫，漏出里面發霉的棉花長條，拖在地上畫出血紅痕跡。

粉紅大象的長鼻子也拖在地上，留下閃著油光的黏液痕跡；兔子玩偶隨著蹦跳，耳朵被折斷，露出末端森白的骨刺。

……不止這些，四面八方都匯聚來各不相同的玩偶或雕塑。

它們的身上散發著混合香精與尸臭的味道。

樓覺世隔老遠就聞到味道，若非來到這里那么長時間他還沒吃過東西，否則早吐出來了。

他用短匕三兩下解決難纏的黑藤蔓，不斷奔跑，腳踩木馬當跨欄飛躍。不根治源頭，只會沒完沒了，消耗的不是時間，而是他的生命倒計時。

暗門越來越近，樓覺世這時候才注意到，暗門早就被人打開了。

是小七嗎？他想。

泰迪熊突然閃現在樓覺世眼前，來了個實打實的突臉。也不知道是不是給嚇麻木了，樓覺世沒罵出聲，反手從脖子那割下它的頭。

棉花帶著蛆蟲流了一地。

但這并不影響泰迪熊的四肢還能動，棉花手拽著樓覺世，不過眨眼間，蛆蟲就順著連接點朝著他衣服里面鉆。所經之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這些蛆蟲，在啃噬他的血。

樓覺世暗罵一句的同時，再度手起刀落割開拽著他的棉花手。

離暗門越近，地底心跳感受的越明顯。阻攔者，也越多。

直到云霧漸漸散去，黑暗里，東方升起太陽。

“嘭——！”暗門被關上。

等樓覺世費盡心思走進暗門，他已經負傷累累了。

黑藤蔓的黏液意外沒有侵蝕他的衣袖，血黏在長衫上，分不清是他的還是那群怪物的。蛆蟲在進入暗門的那一瞬就自主掉出，砸在地上，變成一堆棉花。

小急救包給了小七，別說繃帶碘伏了，他全身上下就帶了短匕和銅幣。

這里什么都沒有，就像虛無縹緲的黑色空間。地板映射出他的模樣，卻跟水面一樣，隨著一點動靜就蕩漾起來。

這里灰蒙蒙的，樓覺世看不清。他想在這里摸黑探索下，有沒有光能讓他看下自己的傷勢。

樓覺世覺得腿有點疼，一瘸一拐地走著，漫無目的。在這里，什么都沒有，聲音、人類、甚至一個幻影都沒有。

哦，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沒有。

不遠處，有個漢堡人背對著樓覺世坐在那，它的面前有三道門。

……我的乖乖，我餓出幻覺了？樓覺世心想。

漢堡人上半身是人身，有一頭烏黑長發。下半身是變到一半的漢堡，沒有腿，靜靜的呆在那里。

看這架勢，莫不是個看門獸？

應是聽到動靜，漢堡人抬頭，蛄蛹身子試圖轉頭看來者是誰。

它的動靜很大，活動的也很慢。樓覺世握緊短匕，不敢上前。直到地板上漣漪的起伏歸于平整，他們彼此四目相對。

漢堡人戴著有點眼熟的黃符口罩，樓覺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人是誰，他問：“徐貞儀你不當人了？”

“……”她沒說話。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樓覺世把這輩子的傷心事都想了個遍才沒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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