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冷水,遠比永寧州最凜冽的罡風更刺骨,更讓人窒息。
一個月。整整三十個日夜交替。
顧青站在倉庫昏暗的光線下,頭頂是高高堆積、幾乎觸碰到鋼梁頂棚的自然色紙箱。每一個箱子上都印著“閃能”兩個字,以及那個他精心設計的、帶有科技感流線型的閃電LOGO。曾經,他看著這個LOGO,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如今,這堆積如山的褐色,無聲地淹沒了他最初的熱情,散發出沉重而令人絕望的滯銷氣息。
空氣里彌漫著紙漿和飲料添加劑混合的、有些甜膩又有些沉悶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凝固的焦慮。王大爺佝僂著背,拿著一把破舊的掃帚,象征性地掃著門口本不存在的灰塵,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化不開的愁緒。
“小顧啊…”他停下動作,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嘆息,像鈍刀子割肉,“這…這倉庫眼看著就要塞不下了。機器天天響,電費嘩嘩流,原料一車車進…可這出的貨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角落里勉強清出的一小片空地,那里孤零零地堆著十幾箱,“就這點,還是你塞給街口老張頭小賣部的‘人情’,幾天了,動都沒動過吧?唉,機器一響,那是黃金萬兩,可咱這響的…是往坑里填錢??!”
顧青的嘴角扯出一個極為勉強的弧度,那笑容苦澀得能擰出汁來?!巴醮鬆?,我知道…我知道…”他喉嚨有些發緊,聲音干澀。他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曾經手握“培元丹”這張神奇底牌時的膨脹信心,在殘酷的市場面前,被擊得粉碎。
他以為,擁有著遠超市面上任何功能飲料的真實效果——提神醒腦、緩解深層疲勞、甚至隱約滋養身體(盡管稀釋百倍后極其微弱)——就足以讓“閃能”在紅牛、東鵬、樂虎這些巨頭壟斷的市場中,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殺出一條血路。他甚至在定價上還留出了不算微薄的利潤空間,幻想著薄利多銷,迅速占領市場。
現實,這位最嚴厲的老師,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他上了一堂刻骨銘心的營銷地獄課。
他開著他那輛幾乎可以進博物館的二手“老爺車”——引擎蓋上的銹跡和行駛中隨時可能散架的異響,是它飽經風霜的功勛章——懷揣著精心準備的樣品和產品資料,像一個初生牛犢,滿懷希望地沖向了城市及周邊縣市的大小批發市場、飲料代理商辦公室。
迎接他的,是冰冷的門釘子和程式化的敷衍。
在一個掛著“永興飲料批發總匯”招牌的大倉庫辦公室里。
“閃能?”一個腆著啤酒肚、手指上戴著碩大金戒指的胖老板靠在寬大的真皮老板椅上,眼皮都沒抬,慢條斯理地吹著紫砂茶杯里漂浮的茶葉沫,“什么廠子?新牌子???”他嘬了一口茶,發出滿足的滋溜聲,“小兄弟,不是我不講情面?,F在這行當,水太深。大牌子把渠道都占滿了,新牌子想進場?”他伸出三根短粗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這個數起步,打點各路神仙,還不一定能擠進去一個犄角旮旯。條碼費、進店費、堆頭費、促銷費…層層扒皮??!你這小身板,扛得住嗎?”
那數字像一記重錘砸在顧青心上,讓他瞬間透不過氣。這僅僅是“敲門磚”的價格!后續的壓款、退貨風險…他連想都不敢想。
在另一家規模更大的代理公司門口,他甚至連負責人的面都沒見到。穿著筆挺制服、神情倨傲的保安,像一尊門神般攔住了他。
“找誰?有預約嗎?”保安上下打量著顧青那身洗得發白的夾克和風塵仆仆的老爺車,眼神里的輕蔑毫不掩飾。
“沒…沒有預約,我是閃能飲料廠的,想找采購經理談談合作…”
“推銷的?”保安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揮手打斷,“走走走!我們公司有規定,沒有預約一律不見!這里不讓推銷,趕緊開走!別堵著門!”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試圖混進高檔會所的流浪漢。
大型連鎖超市?那更是高不可攀的殿堂。采購經理們西裝革履,笑容得體,但公式化的語言背后是深不見底的冰冷門檻。
“顧先生,你的產品包裝設計…嗯…還算新穎,”一位穿著職業套裝的女經理翻看著顧青遞上的資料,語氣平淡,“但是功能性飲料這個品類,市場已經高度成熟,消費者認知固化,品牌壁壘非常高。紅牛、西鵬這些品牌,每年投入的營銷費用是以億為單位的?!彼畔沦Y料,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銳利,“你的價格,比他們還要高出一點。在沒有任何品牌認知度和市場推廣預算的前提下,消費者憑什么選擇你?我們的貨架資源非常寶貴,新品進場的陳列費、后臺返點、賬期…每一項都考驗著廠家的實力。很抱歉,目前來看,閃能…還不太符合我們系統引進的標準?!蹦锹暋氨浮闭f得毫無歉意,像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顧青咬緊后槽牙,嘗到了口腔里一絲鐵銹般的腥味。驕傲和自尊被現實踩在腳下反復摩擦。他放下身段,像個真正的推銷員一樣,開始掃街。
網吧里彌漫著煙味和汗味,震耳的音樂和激烈的叫罵聲此起彼伏。他陪著笑臉,將樣品塞給滿臉油光、眼神疲憊的網管:“哥,試試我們的閃能,新出的,勁兒足,效果絕對好!免費放您這兒賣,賣一瓶您拿三塊!”
KTV的走廊里燈光曖昧,經理叼著煙,眼神挑剔地看著顧青手里的瓶子:“功能性飲料?我們這主要賣酒水。放幾瓶試試也行,不過丑話說前頭,賣不出去堆角落占地方,到時候你自己來拿走?!?/p>
臺球廳里,光著膀子的小青年一邊擦著球桿一邊斜睨著顧青:“閃能?沒聽過。能比紅牛好?多少錢?六塊?貴了點吧?”
健身房里,身材健碩的教練捏了捏瓶子,搖搖頭:“白瓶?看著不夠硬核。我們會員都認那幾個牌子?!?/p>
連街邊的夫妻煙酒店、快餐店他都沒放過?!袄习?,放兩箱試試?效果真的好,利潤空間大!”小老板拿起瓶子看看,嘆口氣:“小兄弟,不是不幫你。你這牌子太新了。你看看我這貨架,就這點地方,放上你這沒名氣的,那些老牌子往哪擱?再說了,六塊錢一瓶?比紅牛還貴那么一點點呢,人家老顧客憑什么買你這個?消費習慣這東西,難改??!”
老板的話像預言一樣精準應驗。那些被顧青好話說盡才勉強同意“試試看”的店鋪里,幾瓶白色的“閃能”被塞在貨架最底層、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被遺忘的棄兒,很快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顧客們進店,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熟悉的紅色、黃色、藍色罐體,手指毫不猶豫地拿起它們,付款,離開。整個過程,甚至沒有一秒的目光停留在那陌生的白色瓶子上。消費慣性,這堵由時間、金錢和廣告堆砌起來的無形高墻,將顧青和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閃能”,徹底隔絕在主流市場之外,冰冷而堅固。
倉庫的壓力,從一座小山,膨脹成了一座沉重無比的大山,壓得顧青喘不過氣。流動資金像指縫里的沙子一樣飛速流逝。王大爺的工資、水電費、原料供應商的催款單…每一張紙都像一根勒緊的絞索。
夜色深沉。顧青獨自坐在他那輛破舊的老爺車里,引擎已經熄火,車內一片死寂。只有儀表盤上一點微弱的光,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緊抿的嘴唇。他雙手死死抓著冰冷的方向盤,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結的藤蔓,暴露著他內心的狂瀾。
后視鏡里,倉庫沉重冰冷的卷簾門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像一張無聲嘲笑的血盆大口。
“好酒…真他娘的怕巷子深…”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伴隨著拳頭狠狠砸在方向盤上的悶響,以及老舊的喇叭發出的、如同垂死哀鳴般的短促悲鳴,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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