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兒

天紀一百一十一年。

春日的修真界，靈氣如霧，漫山遍野蒸騰而起，似一層薄紗籠罩四野。山澗的積雪早已消融，化作潺潺溪流，叮咚作響，水中偶有靈魚躍出，鱗片映著晨光，如碎金灑落。

桃林十里，灼灼其華。這些并非凡樹，而是百年一開的“醉仙桃”，花瓣粉中透紫，隨風飄落時，竟在半空凝成小小的靈氣漩渦，引得幾只彩翼靈蝶追逐嬉戲。遠處，一株千年古杏樹佇立山巔，枝干虬結如龍，花開時燦若云霞，樹下盤坐的修士們閉目吐納，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霞光。

山風掠過，帶著泥土與新芽的清香，還夾雜著一絲靈藥的芬芳——那是懸崖邊幾株“玉髓芝”剛剛破土，嫩芽如碧玉雕琢，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天空中，幾只仙鶴排云而上，清唳聲回蕩山谷，而更高處，隱約可見幾道劍光劃破長空，那是修士們御劍踏青，逍遙天地。

春日的修真界，萬物復蘇，生機勃發，連靈氣都比往日更加活躍，仿佛整片天地都在呼吸。

云海仙閣。

多是來此處聽戲聽曲的仙門子弟，偶爾會有幾個來討酒的長老或是掌門。

因著能來云海仙閣交易的人身份都不簡單，這兒的消息也是最為靈通。

所以云海仙閣也被稱作天下第一樓。

今日在仙閣的說書人乃是仙閣的老祖云海道人。

云海道人盤坐在云紋蒲團上，身前懸浮著泛黃的玉簡。他抬手的動作很慢，寬大的袖袍卻帶起一陣清風，露出腕間纏繞的七色因果線。當那對仿佛能看透輪回的眼睛掃過眾人時，連最桀驁的劍修都不自覺正了正身形。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那塊龜甲，上面天然形成的裂紋竟組成《河圖》卦象。每當講到關鍵處，老道枯瘦的手指撫過龜甲，那些裂紋就會流動重組，在虛空中投射出當年的戰斗場景。

他用手撫摸自己的胡須，清了清嗓：“話說那大名鼎鼎的琯溪仙君，曾移山斷海，是所謂年少成名……”

“可是有人知曉琯溪仙君的年少時的經歷嗎？”

云海道人輕笑兩聲，不等底下的人回答便緩緩開口。

“少時仗劍出寒門，意氣凌霄不染塵?！?/p>

“笑指江山皆可破，敢言天地未藏神?！?/p>

“幾度風霜銷傲骨， 一朝跌宕悟浮沉?！?/p>

“而今再踏滄浪上，萬仞濤頭自縱橫?！?/p>

“視為坎坷，琯溪仙君你是從眾位弟子時努力修煉而來，經歷過大小秘境多個世界的游歷歷經了無數磨難才得來了今天的成績?！?/p>

“那是天紀十一年，琯溪仙君才開始嶄露頭角的年紀……”

……

天紀十一年。

琯溪仙君許知瀟不過十一歲。

但是，那個時候她并不叫許知瀟。

阿娘一直叫她:暮兒。

暮兒在十一歲之前一直被關在一個滿是書的屋子里，她從來沒有從那個屋子里出去過。

屋子里有阿娘，侍女青桐，還有她自己……

印象中青桐和阿娘也從來沒有出去過，她們和小暮兒一樣被鎖在這個屋子里了。

因為這里都是書，暮兒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往書堆里鉆，看得意亂情迷，心向往之。

阿娘在正常的時候會教她讀書練字，可是阿娘很多時候都是不正常的。

青桐大多時間也會死死的盯著門，眼神中帶著幾分瘋狂，可是在看到阿娘后又會變回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暮兒看的書很多，十一年來她幾乎是把書架上的書全都看過了，她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樣的一個世界，她隱隱猜到自己為什么會被關在這么一個屋子里……

大概是因為，她和阿娘一樣病人吧……

暮兒每天能夠走動的地方就是吃飯的餐桌，高高的書架，還有好多好多的高柜子。

她常常會跳上去，找個好位置看書。

對，就是看書。

她的十一年，除去不會說話的那段時間外，一直在看書，她能做的也只有看書……

暮兒甚至想過，一輩子也就在這個陪著她的老房子蹉跎了，她沒有出去的經歷。

能見過外面花花世界的，也都是從梳理或是透明的窗簾外透進來的幾絲溫暖的太陽。

可是很快她那原本規矩的日常就被打破了。

應該是三月份的某天。

暮兒正如癡如醉的看著書，一邊興致勃勃的同青桐分享：“這本書講的是一名劍客的故事，我好像透過了這本書看到了外面的瀟灑世界?！?/p>

“青桐，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青桐笑著點頭，仔細聆聽著。

暮兒字正腔圓的念著：“是這樣的‘那一年，我十七歲，腰間懸著一柄生銹的鐵劍，袖中藏著三枚銅錢，便以為能買盡天下風流。

山外的桃花正盛，我踏著滿地的落紅，走進一座無名小鎮。酒旗斜挑，風里帶著陳釀的香氣，我拍開一壇"醉春風"，仰頭痛飲。酒液順著脖頸流下，打濕了半舊的青衫。店中有人笑我狂悖，我亦笑他們看不穿——少年人的骨頭里，本就該燒著一把野火。

后來我在雪山之巔悟劍，看寒星如豆，聽北風咽冰。劍鋒挑碎月光時，才懂得當年那口酒的滋味。原來人世間的灑脫，不過是明知前路多艱，仍敢孤身赴約?！圃啤?/p>

暮兒笑著問青桐這段故事的感想。

青桐細細思索，緩緩道來。

“首先呢有著純粹的少年意氣，"生銹的鐵劍"與"三枚銅錢"是帶著這種不諳世事的狂傲，恰是少年最珍貴的品質——尚未被現實磨平的棱角里，藏著對世界的全部熱忱?！?/p>

“很美好……”

“再來呢，帶有從古至今文人的風骨?！?/p>

"明知前路多艱，仍敢孤身赴約，詮釋了人在江湖的宿命感?！?/p>

“真是年少輕狂……”

“可是我覺得這段故事最主要的是那些被酒液打濕的青衫褶皺里，藏著每個修行者都經歷過的、笨拙卻明亮的青春?！?/p>

“這是他們終其一生尋找大道中最平凡的時光，這也會是他們得到所成后心向往的少年時代?！?/p>

暮兒若有所思:“天紀年也會有很多天才嗎？”

青桐緩慢搖頭：“天才取決于時代，天紀年方被初平仙君領導，又怎么會再次迎來亂世呢？”

“亂世出天才，也出英雄。那是因為天道需要天才，也需要英雄?！?/p>

“于是天道就把自己的氣運分給了他們，他們身上的氣運多于其余人，于是就成為了眾多卦修口中的天命之子?！?/p>

“應當不會有許多天才才是?！?/p>

暮兒點頭表示自己清楚了。

就在她準備低頭繼續看書的時候，【硄啷】一聲，像是有什么重物重重的摔下來。

暮兒動作有些遲緩的合上書，轉頭看向青桐，帶著一絲詢問。

青桐只是搖頭嘆氣。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暮兒不斷在心里重復這句話。

可是每一次聽到這個動靜，她還是會放下書，轉而朝那堆高柜子那邊走去。

那里躺著一個人——她的阿娘。

阿娘此時脊骨撞在突出的柜子，整個人對折起來，像被頑童隨手掰斷的枯枝。繼而"砰"地悶響，軀體重重砸在地上，白玉石面登時綻開蛛網般的血紋。

四肢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左腿骨刺穿皮肉白森森地支出來，右臂軟綿綿攤開三丈遠，五指還保持著掐訣的姿勢。頭顱倒是完好的，只是七竅都在汩汩涌血，把散亂的白發黏成暗紅的綹。最駭人的是胸腔——摔塌的肋骨茬子刺破前襟，能看見里頭微微顫動的碎心，像塊被捏爛的朱果糕。

血泊擴散得極快，沿著石縫里古老的符文流淌，竟在青玉地面上繪出一幅妖異的星圖。有風掠過時，那具殘破的軀殼里飄出幾點螢火似的元神碎芒，未及升空便被罡風吹散了。

暮兒呆呆站在一旁，表情卻是十分平靜。

阿娘不是第一回嘗試自殺了，可以說，暮兒這些年來見過不下百回阿娘從高柜子跳下來的情景，幾乎是麻木了。

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呆呆站在阿娘的面前，裝作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青桐也放聲崩潰大喊著，聲音帶著破碎。

“來人啊，我們夫人摔死了，快來人救救我們夫人?！?/p>

青桐趕緊跑到大門，雙手用力的拍打大門，一聲一聲的喊：“快來人救救我們夫人，求求你們了?！?/p>

暮兒清楚的知道，每當這個時候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會出現一個穿著銀白色衣袍的男人打開這扇門急匆匆的進來。

暮兒見過他好多回，小時候她以為這個人是她阿爹，也會求著他放她出去，后來暮兒明白了這個男人是她的大伯。

大伯也不會放她出去。

他熟練給阿娘輸送靈力，嘴里面念念有詞。

暮兒聽了很多回了，到現在只要大伯一開口她就知道他要說什么。

“弟妹，你可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事了，暮兒怎么辦，暮兒的阿爹又該怎么辦，你可得振作起來，無論是為了誰，你都得醒來?！?/p>

等到大伯給阿娘治的差不多后，他總會回頭問暮兒。

“你真的不記得？”

暮兒搖頭。

“你阿娘摔下來三天兩頭發生，你當真一點記憶也沒有？”

暮兒還是搖頭。

大伯便嘆了一口氣：“也罷，或許是因為著對象是你阿娘，接受不了于是忘了罷?！?/p>

暮兒有些詫異的看向大伯，他每次來就對她說這么一兩句，這次竟然還說了這么多話。

大伯疑惑道：“可是有什么問題？”

暮兒也知道是自己的眼神太過于突然，于是便問道：“阿娘好了嗎？”

大伯搖頭卻又點頭。

“差不多?！?/p>

“哦?！蹦簝簠葏鹊?。

很快大伯就走了，他從來不會過多停留在這里。

就在大伯走后不久，躺在床上的阿娘猛地睜開雙眼，眼中出現一抹厭惡。

就在她睜眼的那一剎那，原本摔傷的那些痕跡如同幻象般一點點的散去。

阿娘看向暮兒，語氣冷漠。

“我很快能出去，我一定能出去?！?/p>

“等我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p>

忽然咳嗽一聲，嘴角涌出許多血，兩眼一發暈了過去。

暮兒睜大雙眼，連忙上前拉住阿娘的手。

聲音也變得慌亂：“阿娘！”

“你怎么了阿娘？??！”

青桐就在一邊冷冷看著，并不言語。

這個屋子里霎時就只剩下暮兒的哭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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