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畢業名單之上

陸沉凝固的表情只維持了不到半秒。在我被他驚恐的狀態攫住之前，他猛地閉上眼睛，把頭用力地、深深地垂了下去。那速度快得像躲避陽光的吸血鬼，額頭幾乎撞在稿紙上。他的肩膀無法控制地抖了一下，抓筆的手更是劇烈地痙攣起來，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嘎巴”聲。

他維持著這個鴕鳥般的姿勢，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教室里依舊只有沙沙的筆聲和隱約的啜泣，沒有人察覺角落這驚心動魄的半秒。

他的另一只手悄悄伸到桌子底下，死死地掐住自己右手臂內側。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指節都用力到泛白。我能感覺到他身體那種緊繃到極限的恐懼。

我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把頭壓得更低，目光牢牢鎖死在字跡密密麻麻的稿紙上，不敢再向講臺前看一眼。但好奇心像一條冰冷的蛇，在心底瘋狂扭動。那移動黑板上……有什么？規則11提到了“窗戶玻璃反射的東西”，那黑板光潔的表面呢？它又能映照出什么？

時間一點點熬過。周曉那邊的抽搐越來越微弱，頻率越來越慢，像電池快要耗盡的玩具。當深夜寂靜走廊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時——是巡邏查崗的老師——所有人都把頭埋得更低，筆尖在紙上刮出更加急促的噪音。

腳步聲在窗外停頓了一下，玻璃上映出模糊晃動的人形影子，隨后又漸漸遠去。陸沉緊繃的身體這才稍稍松垮下來，但仍伏在桌上。

天快亮時，教室后門外響起一陣騷動。幾個穿著深藍色工裝、帶著套袖、頭上卻嚴嚴實實裹著布帽子的工勤人員悄無聲息地出現。他們動作麻利，異常沉默。一個人彎著腰，正用一種奇特的、幾乎完全吸附地面的動作，飛快地擦拭著隔壁班教室后門門框底下的一道粘稠暗紅色污跡，那痕跡被拖拽得很長。另一個工勤推著一輛低矮的不銹鋼小車，車上放著幾個蓋著蓋子的深色塑料桶。小車的輪子不知是蒙了布還是特制的，滾動時發出的聲音極其輕微，如同悶在棉花里。

最前面那個裹著布帽子的工勤——身形矮小而佝僂——緩緩轉過身來，正對著我們班敞開的后門。我心臟驟然縮緊——陳姨！她的臉被布帽邊緣拉下的陰影遮擋，但那種熟悉的佝僂姿態絕不會錯！可她仿佛完全不認識任何人。她的雙手——戴著那種沾滿污跡的帆布手套——正用力揪著一個人影校服的背部位置。

是周曉！

陳姨整個人像一截枯木般定在那里，毫無生氣。而她被用力揪著的周曉，眼神空洞茫然，像提線木偶一樣被拖著往前走。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步伐怪異僵硬，完全靠陳姨的力才勉強邁腿。周曉的臉側對著教室后門，嘴唇無聲地蠕動著，不是呼救，而更像夢囈，目光無焦點地掃過教室里那些埋得幾乎看不見的頭頂，最終茫然地、遲鈍地停在了我的方向，凝固了大約半秒。

那眼神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恐懼，沒有求救，只剩下一片徹底燃燒殆盡、被抽空所有意識的蒼白灰燼。

然后，陳姨猛地一拽！周曉被那股力道帶得身體向前一栽，那雙空洞的眼睛瞬間離開了我的位置，被拖入門外走廊更深沉的陰影里。小車上的其他工勤立刻合攏過來，擋住了視線。推著小車的工勤將其中兩個蓋得嚴實的深桶擺在了教室后門內側靠近墻角的地上，便無聲地推動小車，簇擁著被拽走的周曉和清理的陳姨，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

整個過程持續不到二十秒。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被陰影徹底吞沒。走廊的地板上，那塊被拖過的地方只留下些濕漉漉的水印子，正迅速被暖氣蒸干。教室后門內側角落里，那兩個突兀出現的深色塑料桶沉默地立著，桶身是磨砂質感的暗紅色，完全看不清里面裝著什么。一股淡淡的、帶著鐵銹味的濕冷空氣在門口無聲地彌漫開。

所有沙沙的書寫聲在那一刻徹底消失了。

死寂降臨。時間像是在粘稠的血水中凝固了。只有鼻息混合著恐懼，在冰冷的空氣中輕微地顫栗。

前排的陸沉自始至終維持著那個深埋頭顱的姿勢，連肩膀的顫抖都在陳姨轉身那瞬間徹底凝固了。他仿佛變成了一座冰冷的石雕，與整個死寂的教室融為一體。

坐在周曉后排的那個女生終于忍不住了，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像被踩住尾巴的幼獸，隨即被她自己死死捂住。她旁邊的男生猛地吸了一口涼氣，又趕緊憋住，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不知是誰的筆，“啪嗒”一聲掉在了水泥地上。

寂靜終于被打破了，但那聲音卻更加令人心頭發寒。

天亮得毫無溫度。冬日清晨慘淡的光透過窗戶，被厚重的窗簾濾得更加稀薄，只在教室邊緣的課桌上投下模糊的光暈。

陸沉終于慢慢直起身。他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齒輪，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沒有看那兩個門口的深色塑料桶，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自己面前那份剛剛完成的、厚度驚人的稿紙。他的指尖在輕微地顫抖。

“規則10，”他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只剩氣聲，目光飄向門口那空蕩蕩的座位，“……就寢后嚴禁離開床鋪?！彼囊暰€猛地收回來，沉沉壓向我，眼神深處是血紅的，帶著一種被寒冰封住的疲憊，“熄燈后，她去了哪里？”

一陣冰冷的電流瞬間穿過全身。我猛地想起熄燈鈴聲敲響前，周曉那紅腫無助的眼睛，想起她桌下被撕成一堆的稿紙。她說過“兩萬……還差一萬字……”那份絕望……足以在絕對禁忌的黑暗中，把她推向那條規則邊緣了嗎？去尋求幫助？還是……只是想暫時逃離那份窒息？

“……她……”我喉嚨堵得厲害。

陸沉收回目光，不再說話。他站起身，動作依舊僵硬遲緩。他走到自己那堆稿紙前，拿起最上面幾張寫滿的紙頁，走向講臺。他沒有去碰那兩個冰冷的深色塑料桶，甚至沒有靠近它們。他只是把自己那份厚度驚人的稿子放到了講臺一角。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氣流刺得肺葉生疼。我抓起自己桌上那份字跡混亂、墨團堆積如山、仿佛訴說著無數次瀕臨崩潰邊緣的手稿，大步走向講臺。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走到講臺前，我將稿紙用力拍在講臺冰冷平滑的木質臺面上！那一沓紙發出一聲悶響。

講臺很大，臺面空落落的。我放下稿子時，下意識地往桌面下方望了一眼——那是講臺桌肚的位置，里面空間挺深，黑洞洞的。視線往下移動，講臺的側面，靠近講臺底部的地方，木頭的紋路間，似乎有一些不同尋常的痕跡。像是不久前被什么東西用力撞擊過留下的點點凹坑和小片裂紋。木紋深處，嵌著幾絲極其細微的……深褐色？像是什么液體濺上去干涸后的殘留？

心臟驟然縮緊，我猛地直起腰！

與此同時，教室前門被推開。教導主任趙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動的陰翳山巒，堵在了門口。他今天沒戴那副粗大的黑框眼鏡，這使得他臉部的線條更加硬朗冷硬，眼神銳利得如同兩把剛磨過的錐子，毫無阻攔地射向所有人。他的腳步無聲，踏在地上卻感覺整個教室的地板都在輕微震顫。

他走到講臺后，粗大的、指關節異常突出的手指伸出，先拿起了陸沉那份厚厚的稿紙。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快速掃過第一頁，接著是第二頁……翻頁的速度極快，幾乎不是在閱讀內容。

翻到某一頁時，他那兩道粗黑的眉毛極其細微地向上攏了一下。他停了下來，手指停在了那一頁的字里行間。他似乎只是停頓了一瞬，隨即就將陸沉的稿紙放到了一邊，動作平常得如同放下一件尋常物品。接著，他的手伸向了我那份字跡潦草、沾染著墨團甚至污漬的稿紙。

剛被壓下的恐懼再次猛地抬頭。趙主任的目光落在那些丑陋的污漬上，眼神凝滯了。是規則的懲罰？還是僅僅嫌棄污損了他的東西？

然而，他只是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張如同冷鐵澆鑄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眼底深處甚至連一絲厭惡的火星都沒有。他極其自然地翻動紙頁，仿佛那些墨跡和污漬不過是一份報告中再普通不過的瑕疵紙張。動作平穩，沒有任何凝滯。似乎我那故意制造的低劣混亂，在絕對命令的重量下，完全成了不值一提的背景噪音。規則13，剛性約束的字數要求完成了，其他一切都被程序自動過濾掉了？我的掙扎……被他徹底無視了。

他將我的稿紙同樣放到了旁邊，和陸沉的疊放在一起。接著，他那雙異常骨節分明、幾乎有些畸形的手，緩緩地、極具分量地，按在了那兩張象征著屈辱和暫時茍活的稿紙上面。他那兩粒寒冰般的黑眼珠緩緩掃過死寂的教室，從每一個低垂著的、不敢抬起的頭顱上掠過。

“很好?！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每個字都帶著金屬回響般的質感，“思想改造初見成效。保持這種專注與自覺?！?/p>

說完，他甚至沒再看那兩份稿紙一眼，更沒看門口那兩個如同詭異墓碑般立著的深色塑料桶。他轉過身，背對眾人，拿起他那本像盾牌一樣堅硬厚重的“教學管理規范”，開始了又一天的數學課。平板、無情，如同機器播報著冰冷的定理公式。

陸沉在那之后就變得更加沉默，如同沉入深海的石頭。他身上那股刻意的“平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浸入骨髓的疲憊。他總是在最深的夜里，被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咳嗽驚醒，然后長時間地趴在盥洗池邊上干嘔，聲音在死寂的宿舍里回蕩，撕扯著僅存的一點安寧。他不說，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在等一個契機。那個答案一定在趙主任的辦公室里。

第九天終于到來。

下午的課依舊像巨大的磨盤，緩慢而沉重地碾過時間。教室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低氣壓。在某個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瞥見趙主任站在講臺上翻動著他那本黑色封皮的規范手冊。他翻動書頁的手習慣性地停留在書的左下角。就在他用力捻開厚重書頁的某個剎那，他那幾根過分粗大的手指似乎極其短暫地、極不自然地……向內翻卷了一下？指尖壓到了手背方向？

動作快得如同錯覺。就像人偶關節為了某種不合適的動作而被迫扭轉的幅度。

我心臟猛地一跳。

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尖銳的刮擦聲，打破了教室的死寂。所有埋頭苦寫的腦袋瞬間抬起，驚愕又夾雜著難以抑制的恐懼目光齊刷刷投向我。

陸沉更是猛地抬頭，深陷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驚駭！

講臺上的趙主任動作停滯了。他緩緩轉過身，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猶如寒冰雕刻的面具臉，在講臺邊緣慘白燈光的照射下，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

他的眼鏡鏡片后，那雙瞳孔深處……確實沒有光芒映照出的那種反光點。那是一對凝固的、純粹的、吸收光線的黑點，如同最深的墨汁點入水中凝結成的珠。不像眼珠，更像是兩塊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片，鑲嵌在眼眶里。

“趙主任，”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盡管尾音有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我的……我的那份思想報告……就是昨晚那份，”我指了指講臺方向，“可能……有一份關鍵的附件資料，夾錯了，夾在宿舍另一份草稿本里了。那份資料對深化認識很重要……我想去把它拿過來，補充上？”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趙主任保持著轉身過來的姿勢，頭微微歪著。他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那對黑曜石般的瞳孔凝固在我的方向，一動不動。他似乎在審視，在計算，又像是某種精密儀器在無聲地掃描識別眼前這個“異動”是否符合其內置的復雜邏輯。整個教室的空氣被壓縮到了極限，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就在我幾乎要窒息在恐懼中時，他垂在身側那只異常粗大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沒有言語的指示，只有那根明顯比其他指節更粗大的、透著一種近乎木質僵硬感的食指，極其輕微地——幾乎只有指尖微不可察地——朝教室門口的方向點了一下。

動作細微得如同蜻蜓點水。

幾乎在他手指點出的同時，我像脫弦的箭，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躥了出去！根本不敢回頭看教室里任何一張臉，也不敢看陸沉眼中此刻可能燃燒的究竟是驚懼還是其他。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哐當哐當”地回響，震得耳膜生疼。

目標明確：校長室。那扇刻著“學生處”的厚重大門，就是一切謎底的墳墓或者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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