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在昏暗的光束里瘋狂跳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木頭和霉菌的濃重氣味??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沉沉地壓在肺葉上。我端著托盤,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冰冷的陶瓷觸感滲進皮膚。身后那個穿黑西裝、面無表情的男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催促,像一把抵在后腰的冰冷匕首,推著我向前。
視野盡頭,一扇沉重的、布滿不規則劃痕的木門橫在那里,像一張沉默的、傷痕累累的臉。門沒有上鎖,虛掩著一條縫隙,里面透出一點更加昏沉的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像是消毒水混合著某種鐵銹的甜腥。門軸發出喑啞刺耳的**,在死寂里格外瘆人,緩慢地向我敞開。
閣樓內部比走廊更暗。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一扇窄小的、積滿污垢的天窗,吝嗇地漏下幾縷灰蒙蒙的天光。光線勉強勾勒出房間中央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他背對著門口,蜷縮在一張破舊的高背沙發椅里,像一團被隨意丟棄的陰影。深色的頭發凌亂地垂落,遮住了側臉。他身上穿著質地精良但明顯皺巴巴的白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膚在晦暗光線下透出一種冷感的白皙。
最刺目的,是纏繞在他右手腕上的一截金屬,在昏暗里閃著幽冷的光——那是一條細細的、結實的銀鏈,另一端消失在沙發椅厚重的陰影里,與椅腳牢牢焊死。鏈子不長,恰好將他禁錮在椅子周圍幾步的范圍之內,像一個被精心設計過的牢籠。
“江少爺?!鄙砗蟮暮谖餮b男人聲音平板,毫無波瀾,像在宣讀一份公文,“林晚,新來的?!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語調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指令,“好好照顧少爺?!?/p>
他刻意加重了“照顧”兩個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說完,他退后一步,無聲地站在門外,像一尊融入黑暗的石像。
空氣凝滯了幾秒。椅子里的陰影終于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光線吝嗇地落在他臉上,只照亮了半邊。那是一張年輕得近乎虛幻的臉,線條精致得如同名匠雕琢的杰作,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皮膚是長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缺乏血色的直線。而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深得如同寒潭底部最幽邃的漩渦,里面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沒有好奇,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屬于活物的光。只有一片荒蕪的、能將一切吸進去的冰冷死寂。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沒有焦點,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擺設。然后,毫無征兆地,他空著的左手抬了起來。
“啪嗒?!?/p>
一聲清脆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炸開。
一簇幽藍的火苗憑空跳躍出來,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活潑地舞動。他隨意地轉動著手腕,那跳躍的火光便在他蒼白的指節和腕骨上流淌、閃爍,勾勒出明明滅滅的詭異光影?;鸸庥尺M他深潭般的眸子里,卻未能點燃任何溫度,反而將那潭死水映照得更加深不可測,如同隱藏著噬人巨獸的深淵。
火焰無聲地燃燒,照亮了他唇角一絲極淡、近乎虛幻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笑意,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玩味。
“新玩具?”他開口了,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質感,沙啞而缺乏生氣,像枯葉在寒風中摩擦。每一個音節都輕飄飄的,卻像冰針,細細密密地扎進人的骨頭縫里。
一股寒氣猛地從我的尾椎骨竄上來,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傳聞中那些關于“病嬌惡魔”的碎片——鎖鏈、閣樓、被逼瘋的女孩——瞬間有了冰冷而具象的依托。我幾乎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鳴。
“你的午餐?!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繇懫?,干澀得像是喉嚨里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托盤邊緣抵在掌心,冰冷的觸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錨點,讓我勉強維持著表面的穩定。我強迫自己向前邁了一步,鞋底摩擦著布滿灰塵的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沒什么反應,只是繼續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簇幽藍的火苗?;鹧嬖谒讣馓S、拉長、扭曲,像一條被馴服的毒蛇。光與影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無聲地廝殺、變幻。
我把托盤輕輕放在他腳邊一張布滿劃痕的小矮桌上。動作盡量放輕,瓷碗碰到桌面時還是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輕響。
“放下就滾?!彼^也沒抬,聲音淡漠得像在驅趕一只蒼蠅。
我沒有立刻“滾”。目光掃過他腳邊散落的幾張紙頁,上面布滿了凌亂而狂野的線條,像是被某種激烈的情緒撕裂開來。旁邊還有半塊被捏得不成形狀的干面包,硬得像石頭。
“畫畫……挺好看的?!蔽抑噶酥改菐讖埻盔f,聲音依然發緊,但努力想擠出一點溫度。這句話干巴巴的,蒼白得可笑,在這死寂而冰冷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轉著火機的動作頓了一下。那幽藍的火苗猛地躥高了一寸,又倏地落回,映得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顫動的陰影。
“好看?”他嗤笑一聲,那聲音短促而冰冷,像冰錐碎裂,“不過是廢物打發時間罷了?!彼K于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毫無波瀾地看向我,里面是純粹的漠然和空洞,“你廢話很多?!闭Z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厭倦。
無形的壓力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轉身逃走的沖動。不能退。每一次退縮,都意味著弟弟在透析床上多一分渺茫的希望?!啊颐魈煸賮??!蔽业吐曊f,幾乎是囁嚅。
這一次,他沒有再說話,甚至連眼神都吝嗇給予?;鸸庠谒搁g跳躍,將他半邊臉映在明暗交錯的詭異光影里,另一半則徹底沉入濃稠的陰影。他重新變成了那個被鎖鏈禁錮在破舊椅子里、與幽暗融為一體的孤絕剪影。
關門時,門軸再次發出那令人牙酸的**。最后瞥見的那幅畫面深深烙進眼底:跳躍的幽藍火焰,冰冷的銀鏈,還有那張在光影中模糊了邊界的、蒼白而陰郁的臉。門徹底合攏,將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鎖死在里面。門外,黑西裝的男人依舊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鈍痛。九千萬。那是一個足以壓垮任何脊梁的天文數字,此刻卻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冰冷地纏繞在我的脖子上,另一端,就系在這扇門后那個被囚禁的少年腕間??謶秩珲乒侵?,但弟弟蒼白的小臉在眼前浮現,那雙總是帶著信賴和期盼的眼睛,比任何恐懼都更有力量。
這扇門,我必須推開。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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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閣樓那扇沉重的木門開合之間,緩慢而粘稠地流逝。每一次踏入那片昏暗,都像踏入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灰塵在光束里永恒的舞蹈。
我成了那個沉默的送餐人。江燼依舊蜷縮在破舊的沙發椅里,像一尊凝固的、被遺忘的雕塑。大部分時間,他對我的存在視若無睹。食物放下,有時會原封不動地冷掉、變硬;有時會被他粗暴地撥弄到地上,瓷碗碎裂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腕上的銀鏈偶爾會隨著他煩躁的扭動而繃緊,發出細碎而冰冷的金屬摩擦聲。
打破這死寂的,是他那些毫無征兆的爆發。有時是毫無緣由地將手邊能找到的一切東西——書、杯子、甚至那個他片刻不離身的打火機——狠狠砸向墻壁。碎裂聲、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爆開,回聲激蕩。每一次,我都只能僵在原地,心臟狂跳,屏住呼吸,等待那風暴平息,等待他重新蜷縮回椅子里,像一頭耗盡力氣、舔舐傷口的困獸。風暴過后,是更深沉的死寂。
然而,偶爾,極其偶爾,在那片死寂的冰層之下,會裂開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那天下午,閣樓里異常安靜。天窗漏下的光比平時似乎亮了一點。他破天荒地沒有在玩火,而是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矮桌上攤開的一本舊畫冊。那是某次收拾他打翻的餐盤時,我從角落里一堆雜物里翻出來的,蒙著厚厚的灰。我試探著把它放在了矮桌顯眼的位置。
我輕輕放下餐盤。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呵斥我離開??諝饽塘藥酌?,只有他指尖無意識劃過粗糙紙頁的細微聲響。
“……畫得真丑?!彼蝗婚_口,聲音很低,帶著慣有的沙啞,卻沒有了平日的冰冷和攻擊性,反而透著一絲……孩子氣的別扭?他的指尖停在一幅色彩混亂、筆觸狂放的抽象畫上。
我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半步,目光落在那幅畫上。扭曲的線條,撞擊的色彩,充滿了原始的痛苦張力?!啊耧L暴?!蔽逸p聲說,不敢看他,只盯著那畫,“被困住的風暴?!?/p>
指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停頓了。死寂重新籠罩。我心跳如鼓,以為又一次觸怒了他。
“風暴?”他重復了一遍,語氣有些古怪。片刻后,一絲極淡、幾乎無法捕捉的嘲弄掠過他的嘴角,“呵……風暴是自由的?!彼痤^,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第一次沒有直接穿透我,而是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探究和……難以言喻的疲憊,“這里只有……悶死的蟲子?!?/p>
他的目光移開,投向那扇積滿污垢的窄小天窗。窗外,是灰蒙蒙、永遠看不真切的天空。那一刻,他側臉的線條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脆弱,仿佛一碰即碎。鎖鏈在他手腕上反射著微弱的光。
那扇厚重的門,似乎裂開了一條細縫。從那以后,我嘗試著留下更多東西。一本卷了邊的舊詩集,一張干凈的白紙和幾支被遺忘在角落的鉛筆。有時,我會在放下餐盤后,多停留那么一兩分鐘,不再是純粹的沉默。當他對著畫冊皺眉時,我會輕聲說:“這里的顏色,太沉了?!碑斔揭豁撁枥L星空的插圖時,我會說:“很久……沒看過真的星星了?!甭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
回應依舊是稀少的。有時是長久的沉默,有時是一個冷漠的“嗯”或“閉嘴”。但砸東西的次數,似乎在緩慢地減少。他開始偶爾拿起鉛筆,在那張白紙上涂畫。線條起初狂亂,漸漸有了些形狀——扭曲的窗欞,斷裂的鎖鏈,或者只是大團大團壓抑的黑色陰影。
直到那個黃昏。閣樓里光線昏暗,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沉溺在某種思緒里。鉛筆隨意地擱在矮桌的白紙上。我放下晚餐,準備像往常一樣安靜離開。
“……知道‘白鼠’是什么感覺嗎?”他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很低,帶著一種夢囈般的飄忽,在寂靜的閣樓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我猛地停住腳步,血液似乎瞬間凝固。
他依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嘴角卻扯出一個冰冷而空洞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很小的時候……”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寒意,“很小的時候,就被關在……‘實驗室’里。冰冷的臺子,刺眼的光……針管……”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手腕上的銀鏈發出一聲輕響。
“他們說……測試情緒反應?!彼托σ宦?,那笑聲短促而尖利,像玻璃刮過石板,“怎么測試?電擊?藥物?還是……把最喜歡的玩具,當著你的面,一點一點……拆碎?”
他的語調平鋪直敘,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那股冰冷的絕望,卻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讓我的指尖都凍得發麻。我無法呼吸,無法動彈,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聽著他用最平淡的語氣,撕開血淋淋的過往。
“哭?反抗?”他終于緩緩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麻木,像一潭被徹底凍結的死水?!皼]用的。只會換來……更精準的‘測試’。后來……就學會了?!彼读顺蹲旖?,那個弧度冰冷而僵硬,“學會……沒有情緒。學會……像塊石頭。這樣,他們才會覺得……‘合格’了?!?/p>
他的目光移開,落在腕間冰冷的銀鏈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涼的金屬。
“看,”他輕聲說,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嘲弄,“多聽話的……白鼠?!?/p>
死寂重新降臨。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仿佛空氣本身都變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我站在那里,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些關于“病嬌惡魔”的傳聞,那些砸東西的狂躁,那深不見底的空洞眼神……此刻都找到了源頭,一個冰冷、殘酷、足以碾碎任何靈魂的源頭。
那個被囚禁在閣樓里的蒼白少年,他的世界,從未有過光。只有冰冷的實驗臺,刺目的燈光,和永無止境的、被當作“白鼠”的測試與折磨。他所有的“病態”,不過是這個扭曲世界里,一個傷痕累累的幸存者勉強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偽裝。
閣樓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陣突兀而刺耳的嗡鳴聲狠狠撕裂。聲音來自我口袋深處,短促、尖銳,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是那個特定的加密聯絡器。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摸索著按下了接聽鍵,將冰涼的金屬片緊緊貼在耳廓。
“進度如何?”雇主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經過特殊處理,冰冷、機械,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像金屬摩擦發出的噪音。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我的神經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我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房間中央。江燼蜷縮在那張破舊的沙發椅里,背對著門口。他正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矮桌上的什么。窗外稀薄的光線落在他凌亂的發頂,勾勒出一個異常安靜、甚至帶著一絲脆弱的剪影。他面前,攤開著幾張紙——是前幾天我留下的,上面有他涂畫的痕跡。他的一只手隨意地搭在紙頁邊緣,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劃著紙面。
“他……情緒穩定了很多?!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繇懫?,干澀、緊繃,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個字都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背叛的灼痛,“開始……接受食物。偶爾會畫畫,或者……說幾句話?!蔽覐娖茸约憾⒅谋秤?,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話語的真實性,就能掩蓋心底那瘋狂滋長、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罪惡感。
“很好?!惫椭鞯穆曇艉翢o波瀾,“繼續接近。獲取信任是第一步。我們需要更‘深入’的信息,關于他精神狀態的‘真實’評估?!?“深入”、“真實”這些詞被刻意加重,如同淬毒的針尖。
“明白?!焙韲道锵穸轮鴿L燙的砂礫。
“記住你的任務,林晚。也記住那筆錢?!北涞奶嵝崖湎?,通話隨即被干脆利落地切斷。只留下空洞的忙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像死神的低語。
我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屬外殼緊貼著掌心,卻驅不散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寒意。九千萬。那串天文數字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我看向那個依舊安靜蜷縮的背影,他剛才指尖劃過紙頁的細微聲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雇主需要的“深入信息”,意味著我要把他好不容易向我展露的一點點脆弱、那些血淋淋的傷口、那些深埋的恐懼……統統變成冰冷的報告,變成換取金錢的籌碼,變成將他推向更可怕深淵的階梯!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絞痛。我猛地咬緊下唇,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下那股強烈的嘔吐欲。背叛的毒汁無聲地滲透四肢百骸。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個背影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加倍的褻瀆。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腳步虛浮地走向門口。
就在我的手即將觸碰到冰涼的門把手時,身后傳來了聲音。
“林晚?”
他的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沙啞冰冷,也沒有了那些尖銳的刺。很輕,帶著一種……遲疑的溫和?像初春第一縷小心翼翼試探著融冰的陽光。
我的腳步像被釘死在地板上,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無法回頭。不敢回頭。
腳步聲在身后響起,很輕,帶著鎖鏈拖曳在地上發出的獨特而冰冷的“嘩啦”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
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瞬間,我像被電流擊中,猛地一顫,幾乎要彈開。那只手沒有用力,只是虛虛地圈著,傳遞過來的溫度卻異常清晰。
我被迫緩緩轉過身。
他站在我面前,距離很近。閣樓昏暗的光線下,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的眼睛。那雙曾如死水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竟映著一點微弱的光亮,像是寒夜盡頭,終于掙扎著透出云層的、熹微的星辰。不再是空洞的漠然,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長久孤獨后的渴望,有小心翼翼的試探,有深藏的脆弱,還有一種……近乎虔誠的依賴。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我臉上,薄薄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帶著少年人的笨拙和緊張。最終,他極其緩慢地、無比鄭重地,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那微涼的指尖,傳遞著一種微弱卻真實的顫抖。
“你……”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一個易碎的夢境,“……你是我的光?!?/p>
話音落下的瞬間,閣樓里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凝固了??諝獠辉倭鲃?,灰塵懸浮在半空。他眼中那點微弱的、新生的光亮,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第一根火柴,帶著孤注一擲的熱度,直直地投射我眼底,幾乎要將我灼穿。
我的靈魂在那一刻被撕裂成兩半。一半被這純粹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狠狠擊中,溫暖得想要落淚;另一半卻被那九千萬的冰冷鎖鏈和雇主機械的聲音死死拖拽,墜入背叛的冰窟,凍得渾身發抖。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和罪惡感死死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僵硬地、近乎驚恐地看著他眼中那點微弱卻灼人的光。
就在這時——
“嘀嗒…嘀嗒…嘀嗒…”
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電子音,如同毒蛇的嘶鳴,突然從閣樓某個隱蔽的角落傳來!聲音短促、規律,帶著一種冷酷的、倒計時般的節奏。
江燼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他眼中那點微弱的光,像被強風吹襲的燭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隨即,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被欺騙和被窺探的驚怒,如同洶涌的墨汁,瞬間浸染了他蒼白的臉龐。他猛地甩開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仿佛我是什么骯臟的毒物!
“什么聲音?!”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變了調,帶著瀕臨崩潰的嘶啞。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轉過身,那雙剛剛還盛著微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狂暴的猩紅和毀滅一切的瘋狂。他不再看我一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瘋狂地掃視著昏暗閣樓的每一個角落——堆滿雜物的陰影里,布滿灰塵的書架縫隙,頭頂腐朽的木質橫梁……
“滾出來!”他嘶吼著,抓起矮桌上一個沉重的銅質鎮紙,狠狠砸向書架!“砰!”一聲巨響,書本和雜物嘩啦啦散落一地。他像瘋了一樣撲過去,粗暴地翻找、撕扯,鎖鏈被他劇烈的動作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在哪里?!在哪里?!”他的咆哮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撞擊、回蕩,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撕裂般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掀翻一張矮凳,凳子撞在墻壁上,四分五裂。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完了。一切都完了。那“嘀嗒”聲……是雇主啟動的監聽?還是某種警告?無論是什么,都徹底粉碎了這短暫得如同幻覺的信任。他看著我的眼神……那不再是看光,而是看一個處心積慮的、最可憎的背叛者!
就在他狂暴地掀翻一張破舊茶幾的瞬間,他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茶幾的木質底座下,一個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微弱紅點的黑色裝置,赫然暴露在灰塵彌漫的光線下!那點紅光,像一只充滿惡意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閣樓里發生的一切。
“嘀嗒…嘀嗒…”規律的電子音,正是從那里傳來。
江燼死死地盯著那個裝置。時間仿佛被拉長了。他所有的狂怒和嘶吼都凝固在臉上,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一樣,他高大的身體晃了晃,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
他的目光,終于再次落到了我的臉上。
那雙眼睛里的猩紅和瘋狂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徹底的空洞。比初見時更深,更冷,更絕望的空洞。像是所有燃燒的東西都被瞬間澆滅,只留下冰冷的、死寂的灰燼。那里面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憤怒,沒有質問,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令人心寒的虛無。
他看著我,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被徹底摧毀后,靈魂碎裂的痕跡。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氣音從他喉嚨里溢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和……心死。
“原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輕飄飄的,像游魂的呢喃,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你也要把我……賣個好價錢嗎?”
“賣個好價錢嗎……”
那句話,輕飄飄的,帶著血淋淋的重量,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然后一路灼燒下去,燙穿心臟,燙穿靈魂。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失重、旋轉,只剩下他眼中那片徹底死寂的空洞。
下一秒,江燼動了。他沒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團污濁的空氣。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出令人膽寒的力量,猛地撞開那扇沉重的、布滿劃痕的木門!門板砸在墻上,發出巨大的、絕望的轟鳴。
“攔住他!”門外傳來黑西裝保鏢驚怒交加的吼叫,伴隨著紛亂沉重的腳步聲。
晚了。
他像一道裹挾著毀滅氣息的蒼白閃電,沖過昏暗的走廊。鎖鏈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嘩啦”聲,如同死亡的喪鐘。他沖向走廊盡頭那扇通往樓頂天臺的、平時緊鎖的鐵門。沒有鑰匙?他直接用身體狠狠撞了上去!一次,兩次!鋼鐵扭曲的**聲在樓道里回蕩。
“砰——!”
第三下,伴隨著金屬斷裂的刺耳聲響,鐵門豁然洞開!外面肆虐的狂風暴雨瞬間灌了進來,冰冷的水汽和震耳欲聾的雨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吞噬了整條走廊。
他沖了出去,毫不猶豫地消失在門后那片混沌的風雨之中。
“追!”保鏢的吼聲被風雨撕碎。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被保鏢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沖上頂樓天臺。冰冷的、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澆透了全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耧L如同巨人的手掌,瘋狂地撕扯著我的頭發和衣服,幾乎站立不穩。
視野一片模糊的雨幕。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遠處的高樓頂端閃爍,變幻著冰冷而虛幻的光彩,將傾瀉而下的雨水染成詭異的紅藍紫色。在樓頂平臺最邊緣,那圈低矮的、象征性的水泥護欄之外,一個搖搖欲墜的剪影,就站在死亡的懸崖邊上。
是江燼。
雨水像瀑布一樣沖刷著他單薄的身體。白色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瘦削的輪廓。濕透的頭發緊貼著他蒼白的臉頰和脖頸,如同纏繞的水草??耧L掀起他敞開的衣襟,獵獵作響。他背對著天臺,面朝著腳下那片被暴雨籠罩、燈光模糊、如同深淵巨口的城市。手腕上那截斷裂的銀鏈,在風雨中無力地垂落、晃蕩,反射著遠處霓虹冰冷的光。
保鏢們在我身后幾米處停下,如臨大敵,卻不敢再上前一步。雨水順著他們緊繃的臉頰流淌。
“江燼!”我的聲音被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帶著哭腔,帶著絕望的嘶啞,“回來!求你!別這樣!”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水浸透的紙。他看向我。隔著重重雨幕,隔著冰冷的距離,他那雙眼睛……那雙曾經映出過微弱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雨水浸泡的、無邊無際的荒蕪??斩?,死寂,比腳下的深淵更深。
他的目光掠過我,掠過那些保鏢,沒有焦點,仿佛在看一群無關緊要的塵埃。然后,極其緩慢地,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個空洞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弧度,像是在模仿一個笑容,又像是最后的告別。
沒有言語,沒有控訴。只有雨聲,風聲,和那絕望到極致的平靜。
“江燼——!”我的尖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雷聲里。
身體比思維更快。在保鏢試圖拉住我的瞬間,我猛地掙脫了鉗制,像瘋了一樣沖向平臺邊緣!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砸在臉上,模糊了視線,每一步都踩在濕滑冰冷的水泥地上,如同奔向地獄的入口。
在距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我猛地停住。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幾乎要炸開。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手狠狠伸進濕透的口袋深處。
那張支票。那張承載著弟弟生命希望、也浸滿了我所有罪惡和背叛的支票。九千萬。紙張被雨水浸透,變得沉重而脆弱。
我看都沒看,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的撕裂聲,在風雨聲中顯得那么微弱,卻又那么驚心動魄。
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我將那張代表天文數字的紙片撕得粉碎!冰冷的、濕透的碎片瞬間被狂風卷起,如同無數只白色的、絕望的蝴蝶,在狂暴的雨幕中瘋狂飛舞、旋轉,然后被雨水狠狠拍打在地上,被渾濁的積水迅速吞噬、消失。
“九千萬?”我朝著那個風雨中搖搖欲墜的背影嘶吼,聲音被狂風撕扯得變形,卻帶著一種毀滅后的、孤注一擲的瘋狂,“去他媽的九千萬!”
我猛地向前一步,雨水模糊了雙眼,卻清晰地指向他,指向那個即將被黑暗吞噬的靈魂。
“九千萬買得起什么?買得起人命?買得起良心?買得起……”我的聲音哽住,巨大的悲慟和決絕沖垮了所有堤壩,“買得起我的江燼嗎?!”
“江燼!”我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吶喊,聲音穿透風雨,帶著泣血的顫抖和不容置疑的宣告,“看著我!你看著我!”
“我選你!”
最后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風雨交加的天臺。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那個站在死亡邊緣、背對著整個世界的剪影,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了身。
雨水沖刷著他蒼白的臉。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穿過重重冰冷的雨幕,終于……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雙曾如死水般荒蕪的眼底,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極其艱難地……掙扎著,跳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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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夜 作者: 江火香貓
科幻末世 1042417 字
永夜:浩劫余生,終見光明
2 ?;▌e沾邊,重生的我只想搞錢 作者: 十萬字
都市小說 789066 字
都重生了,還不好好搞錢?
3 我死后,姐姐們才開始愛我 作者: 木馬非馬
都市小說 80082 字
我死后,全家人才開始知道愛我,可我已經死了
4 上門狂婿 作者: 狼叔當道
都市小說 8171953 字
上門贅婿,受辱三年,期約一到,強者歸來!
5 武圣之上 作者: 任我獨行俠
玄幻奇幻 201339 字
這是個廢材靠著金手指,逆天改命的故事!
6 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作者: 妞妞騎牛
都市小說 415929 字
穿越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7 這位詩仙要退婚 作者: 人世幾春秋
歷史軍事 1194814 字
這位詩仙要退婚:文韜武略
8 玄幻:遇強則強,我的修為無上限 作者: 史上最帥作者
玄幻奇幻 1481875 字
獲得遇強則強系統,我直接啪啪給了天道兩個大嘴巴子
9 紅豆緣:炮灰也要長命百歲 作者: 翹褚
古代言情 271116 字
開局炮灰劇本怎么辦?不慌,茍著茍著就到大結局了
10 神龍訣之九龍劍訣 作者: 光環美男
仙俠武俠 1003350 字
江湖傳聞要是得到《神龍訣》,就可以稱霸武林!
《第一章 重生》最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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