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80年夏，上海的日頭把法國梧桐葉烤得卷了邊。復旦大學考古系碩士生安婪正抱著半干的的確良襯衫往宿舍走，巷口突然蕩起二八大杠的鈴聲。

"小樹懶！你家老頑童又來信啦！"郵遞員老李扯著嗓子喊，軍綠色挎包在腰間晃得叮當響。安婪胳膊上的汗珠被涼襯衫粘得發緊，聞言耳尖一燙："李叔說了多少遍......"話未說完，后背就挨了老李一巴掌，疼得他齜牙咧嘴，惹得賣綠豆冰棍的阿婆直笑。

信封上"小樹懶親啟"的字跡蠟筆色雜亂，像孩童涂鴉——誰能想到這出自越戰老兵安顧國之手？更惹眼的是油封上小小的"摸金"二字。信里老爺子邀他去河北燕山蘭花村避暑，措辭帶著頑童式的狡黠。安婪將信紙團成球塞進衣兜，抬眼便撞上樓梯口的人影。

"嘭——"

古籍與襯衫一同散落。安婪看著自家爺爺狗啃般的字跡在風中翻飛，欲哭無淚。面前的少女身著藍色和服，烏木屐在水泥地上敲出清響——正是日本交換生音禁山水無燈。她揉著額頭蹲下身，懷中《正氣院報告》等考古書籍簌簌作響，中日文交織的書頁間，一張神社照片滑出一角：銀發男子立在朱紅色鳥居下，粉眸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

"安婪學長在看什么？"水無燈忽然抬頭，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安婪迅速別過臉，盯著人工湖里交頸的天鵝道："沒什么。爺爺邀我去避暑，你......要來嗎？"

少女指尖頓在書頁上。遠處兩個男生經過，故意提高嗓門："小鬼子還敢來？金陵的血都沒干呢！"賣冰棍的阿婆適時將臟冰倒在"中日友好"的橫幅上，雜毛土狗抬起后腿，尿漬在陽光下蒸騰。水無燈垂眸撫平和服褶皺，掌心滲出血絲——那是上個月被堵在廁所時，美工刀留下的舊傷。

"學長不必為難。"她聲音輕得像風，"伯父是外交官，若因我......"

"我說真的。"安婪打斷她，金絲眼鏡后的瞳孔微縮，"蘭花村終年清涼，適合避暑。"他沒提信末那抹奶奶特調的曼陀羅花汁紅，也沒說父親電報里那個鮮紅的"絞"字。水無燈忽然笑了，指尖撫過腕間駭人的疤痕："三年了，我還沒出過校門呢。"

柳枝掠過湖面時，安婪的手鬼使神差落在她發頂。烏發如瀑滑過指縫，茉莉香混著鐵銹味鉆進鼻尖——那是她藏在袖口的《金陵大屠殺史料集》。水無燈身子一僵，卻沒躲開。遠處音箱店飄來鄧麗君的《空港》，與冰棍桶的叮當聲、蟬鳴織成夏日密網，將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困在中央。

"明早七點半，校門口見。"安婪收回手，耳尖泛紅。水無燈抱書轉身時，他瞥見她眼底閃過的紅光，卻被垂落的發絲瞬間掩住。

宿舍鐵架床在午后吱呀作響。安婪盯著天花板，將父母的信件一一塞進皮箱：母親從羅斯托夫寄來的羊皮紙，父親在高盧拍的墓道照片，都畫著同一個符號——絞刑架下的蛇。導師五年前那句"有些東西不該現世"突然在耳邊響起，他摸向腰間挎包，觸到信封下那抹隱秘的玫紅。

窗外蟬鳴驟急。安婪翻了個身，瞥見水無燈遺落的筆記本——攤開的那頁寫著："1937年12月，松井石根......"字跡被水漬暈開，又被重重劃去。他合上本子，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夜色漫過校園時，音禁山水無燈站在窗前，指尖撫過照片里銀發男子的臉。和服下的疤痕隱隱作痛，鏡中倒影的眸色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紅。她低聲呢喃著日語，窗外柳樹枝條突然扭曲，如無數只觸手在黑暗中伸展。

"終于要見到傳說中的摸金后人了呢......"她輕笑，將照片收入《古事記》，"安婪學長，你爺爺藏的東西，我可等很久了。"

蟬鳴漸歇，兩個行李箱并排立在月光里。沒人看見，安婪藏在枕頭下的洛陽鏟泛著冷光，而水無燈的和服從袖中滑出一角，暗紋竟是八坂神社的雷紋——那是屬于陰陽師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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