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殘卷

蘇棠的繡花鞋在青石板上碾出細碎的水痕，戲服下擺已被雨水浸透。云棲班的木門“吱呀”推開時，班主老陳正就著煤油燈修補戲服，見她臉色蒼白如紙，慌忙起身：“梅枝啊，沈會長下午派人送了新料子，月白水緞上繡著墨梅——”

“燒了?！碧K棠扯下鬢邊銀簪，烏發如瀑傾瀉，喉間胎記在搖曳的燈影里泛著暗紅，“以后沈家的東西，一概不收?！痹捨凑f完，劇烈的咳嗽讓她踉蹌著扶住妝臺，鏡中倒影與十五歲那年在沈家繡房咳血的自己重疊——那時她剛得知父親要將她許配給蘇州織造府的公子，沈硯之卻偷偷翻墻進來，用溫酒給她揉按太陽穴。

老陳欲言又止，從柜底掏出個油紙包：“方才巷口有個小叫花子，說有人托他給你這個?！狈狐S的紙頁上畫著半朵梅花，是沈硯之獨有的暗號。蘇棠指尖一顫，展開后卻是行工整的小楷：“亥初一刻，蘇州河老碼頭，《蠶桑圖》殘卷?！?/p>

窗外驚雷炸響。蘇棠捏緊紙頁，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同樣的梅花印記，同樣的瘦金體。十年前，沈硯之總愛在她習字時握著她的手，說“棠棠的字像春雪化在宣紙上，太軟了”，可如今這字跡冷硬如刀，每筆都像刻在她骨血里……

百樂門的霓虹映在程硯舟的墨鏡上，爵士樂聲中，顧曼殊的速寫本幾乎戳到他鼻尖：“程二少昨夜在二樓包廂待了四十分鐘，和紗廠賬房先生密談，袖口還沾著靛藍染料——那是沈家紗廠染布坊的特有味道?！?/p>

硯舟叼著雪茄輕笑，指尖劃過曼殊速寫本上歪歪扭扭的“程硯舟走私證據”標題：“顧小姐倒是適合去當偵探?！彼鋈粔旱吐曇?，墨鏡后的目光掃過舞池角落的灰衣人，“不過比起我，你父親今早去了趟沈家老宅廢墟，褲腳沾的青磚碎屑，和十年前沈家地窖的磚紋一模一樣?！?/p>

曼殊的筆桿在指間打轉。父親昨夜在書房翻找賬本時，她曾瞥見扉頁夾著張泛黃的當票，典當月正是沈家滅門的1915年，典品欄寫著“沈家繡房紫檀繡架”。

“借過?！被乙氯藬D過卡座，硯舟的手突然扣住曼殊手腕，將她拽進懷里。爵士樂聲最響時，他低聲道：“三秒后往右后方跑，穿墨綠旗袍的女人是蘇世昌的眼線?！甭膺€未反應，硯舟已順手扯下她發帶，墨發散落間，她看見灰衣人袖口的梅花刺青——和沈硯之懷表鏈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蘇州河的腥味混著雨水灌進領口。蘇棠躲在廢棄的木船后，看著沈硯之撐著油紙傘立在碼頭上，懷表鏈在風雨中搖晃如孤魂。十年前的暴雨夜，他也是這樣站在沈家后院的井邊，看著她被蘇世昌的手下拖走，眼里沒有半分漣漪。

“來了就別躲?！鄙虺幹穆曇舯焕茁暸_，“你以為匿名信是誰寄的？云棲班的租約下月到期，若不想讓班主和孩子們流落街頭——”傘面轉向她的方向，冷光映出他緊攥懷表的指節，“就看看這個?！?/p>

展開的殘卷上，半幅蠶桑圖已被蟲蛀，右下角用朱砂畫著座三進宅院，正是沈家老宅的格局。蘇棠認出那是父親當年為沈家設計的繡房圖紙，卻在地基標記處，看見用紅筆圈著的“地窖”二字，旁邊注著：“沈夫人二十年忌日，真相在此?！?/p>

“我娘的忌日？”蘇棠的聲音混著雨聲，“她不是十年前投井——”

“是被蘇世昌逼死的?！鄙虺幹驍嗨?，傘柄重重磕在石板上，“你以為當年那口井里為什么只有你爹的尸身？我娘的尸體，被他們砌進了地窖的墻里?！彼鋈怀堕_西裝領口，露出鎖骨下方的舊疤，“這道傷，是我撬地窖磚墻時被蘇世昌的人砍的，那時你剛被送去蘇州?！?/p>

蘇棠的指甲掐進掌心。記憶突然翻涌：十五歲生辰宴，沈夫人曾拉著她的手，往她香囊里塞曼陀羅花，說“棠棠要記住，最甜的糖里可能藏著毒”?，F在想來，那是在暗示沈家即將崩塌的命運。

“所以你讓我拿鑰匙開地窖，是想讓我看見你娘的尸體？”她冷笑，“沈硯之，你到底是想復仇，還是想讓我和你一起被困在過去？”

沈硯之突然逼近，油紙傘遮住兩人頭頂的天空。蘇棠能聽見他劇烈的心跳，像頭被困十年的獸：“我想讓你知道，當年我沒簽那紙婚書，是蘇世昌偽造的！我在你房里留了封信，說要帶你去英國——”

“留信？”蘇棠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喉間泛起熟悉的苦味，“你指的是那封寫著‘沈家與蘇家永結盟好，蘇棠即日起入住蘇府’的婚書？”她從袖中抽出半張燒焦的紙，正是十年前從火場里搶到的，“我等了你整夜，等來的卻是蘇世昌的花轎，和他說的‘你未婚夫親自簽的字’?！?/p>

雨聲忽然靜了。沈硯之盯著那半張焦紙，瞳孔驟縮——那根本不是他的字跡。十年前他明明在信里寫著“等我，天亮就來接你”，可現在蘇棠手中的，分明是蘇世昌的筆跡。

“你被騙了?！彼穆曇舭l顫，“就像我被騙了整整十年，以為你真的嫁給了蘇世昌，直到三年前在南京戲院，看見臺上唱《牡丹亭》的你，喉間那顆胎記——”

蘇棠后退半步，踩空了石階。沈硯之伸手去抓，油紙傘“砰”地翻折，兩人跌進泥濘的碼頭。他的手掌緊緊扣住她腰后那道舊疤，體溫透過濕衣傳來，像團火在十年的冰層下灼燒。

“放開?！碧K棠別過臉，卻看見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喉間胎記與他胸前的梅花紋身重疊——那是沈家男兒成年時才會紋的守業紋，他竟在娶蘇綰后還留著?？吹竭@里蘇棠終是不忍，于是決定暫時相信沈硯之，并與他一起探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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