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再別放鷹臺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馬廣生家后院便響起了“咚、咚、咚”的鑿擊聲——那是“洛陽鏟”打井的節奏。蔣夢言和啞巴賀國強早早起身，趁著清晨的涼爽，趕著完成今天的任務。

蔣夢言的計劃很清晰：上午打好馬廣生家和馬德福家的井孔，安裝好吸水管、支架和壓水泵；下午由主家自行請泥水匠砌井臺。等這兩口井完工，賀國強拿到十元工錢，他們就能安心回縣城了。

“夢言，國強師傅，辛苦你們了！”喜伯母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茶過來，熱情招呼。

賀國強雖聽不見，但從喜伯母的神情態度能明白是問候。他回以靦腆的微笑。蔣夢言連忙接過碗：“喜伯母您太客氣了?！?/p>

兩人滋溜著很快吃完各自碗里的四個雞蛋，渾身是勁地投入工作。

賀國強是鑿井主力。他動作麻利地下鏟，蔣夢言在一旁配合，負責清理鉆出的泥土、觀察土層變化、遞水遞毛巾。有了上次經驗，兩人配合愈發默契。賀國強沉默不語，但臂力驚人，鏟子用得穩健熟練。隨著一次次下扎，井洞越來越深，兩米多時，鏟筒帶出的已是濕漉漉的泥漿。

汗水很快浸透了賀國強的汗衫，濕透的衣服緊貼著他結實的臂膀，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線條，顯得格外強壯有力?？粗麑Ｗ⒐ぷ鞯膫扔?，蔣夢言感受到了一種沉靜的力量感。

喜伯母贊許地連連點頭：“真是個好后生，可惜口不能言。夢言，你問問他，我給他介紹個放鷹臺的姑娘可好？”她很是喜歡賀國強的純善本分，想當回媒人。

蔣夢言把一條濕毛巾遞給賀國強，用手語比劃：“喜伯母夸你英俊能干，想給你說媒，在放鷹臺找個姑娘，你愿意嗎？”

賀國強瞬間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著急地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蔣夢言翻譯道：“他說自己是聾啞人，怕別人看不上?！?/p>

“別說這話！這么英俊能干的小伙，肯定有姑娘愿意！”喜伯母半開玩笑地繼續勸。

“不，不要！”賀國強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拒絕。

蔣夢言心里清楚，賀國強心里裝著四姐蔣雪梅。但這幾乎是個幻夢。未來的商界女強人，與沒讀過書的啞巴青年之間，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蔣夢言并非歧視，只是理性看待這巨大的社會層級與教育背景差異。

“國強哥，別急著拒絕，要不先見見人？”蔣夢言也幫著勸。他希望賀國強能放下不切實際的念想，早些安定下來，過屬于他自己的安穩日子。

“我娘家侄女，你寶安姐，今天十八了，長得好看又勤快，就想說給國強！”喜伯母道出人選。

“國強哥，我認識寶安姐，人真的很好很可靠！”

無論兩人怎么說，賀國強只是埋頭干活，不再回應。蔣夢言了解聾啞人的倔脾氣，對喜伯母擺擺手：“您先別說了，國強哥面皮薄，回頭我慢慢勸他?！?/p>

或許是這個插曲刺激了賀國強，他接下來的動作快如疾風。加了第二節鉆桿后，僅用四十多分鐘就鉆到了六米深。接著便是下黃沙、沉管、固定吸水管位置、用水泥砂漿澆注近地面一米段的井口、安裝壓水泵支架、連接水管……每一步都干得干凈利落。上午九點，屬于他們的打井、安裝壓水泵工作便基本完成。

喜伯母去請于守國來砌井臺，蔣夢言和賀國強則轉場到馬明宇家。馬德福早已切好西瓜、沏好涼茶在后院等著。

兩人到位后二話不說，直接開干。所有環節都是上一場的熟練復刻，輕車熟路。不到十二點，打井部分的活就全部完工。至于請于守國砌筑井臺的收尾工作，則由馬德福自己去操心。

馬德福是個講究人，立刻拿出工錢結算。講好的師傅工錢五元給賀國強，蔣夢言作為輔助小工，算一元五角。蔣夢言推辭不要，馬德福哪里肯依，硬是把錢塞給了他們，還熱情地將兩人讓進堂屋——馬嬸已做好一桌飯菜等著了。

兩人在馬家吃完午飯回來，見馬廣生家的井臺都已砌好，看來于守國動作確實麻利。

他們沒驚擾家人，回到房間午休?？粗R國強躺在地面草席上的側影，蔣夢言心中欣慰：這次回鄉不僅給家里打了井，更為啞巴哥開辟了一條憑手藝安身立命的道路。這比在城里蹬三輪強得多，收入高，還受人尊重。

想到喜伯母做媒的事，蔣夢言暗下決心，回城后要好好開導賀國強，讓他放下執念，勇敢迎接屬于自己的生活。想著想著，便睡著了，醒來已是晚飯時分。

打井順利，工錢落袋，蔣家上下都很高興。然而，喜悅中又夾雜著一絲離愁——蔣夢言和蔣雨竹的暑假結束了。

他們商量好，明天一早，賀國強騎自行車走小路回城；蔣夢言和蔣雨竹搭乘公社往縣里交夏糧的機帆船回城。

晚飯后，朱家慧開始為姐弟倆收拾行李。許奶奶把曬得噴香的干菱角米、一小袋雞頭米仔細包好，塞進蔣雨竹的背包：“帶到城里，見太陽曬干，泡水煮粥，都是很養人的?！?/p>

蔣和順沉默地抽著煙，突然對蔣夢言說：“小七，家里有井了，你姐不用挑水了。別惦記。照顧好自己?！痹掚m簡單，神情卻滿是不舍。

第二天清晨，薄霧未散。

蔣夢言身穿一件紅色的汗衫，和蔣雨竹一道出門欲行。

許奶奶和朱家慧出來送行。奶奶拉著蔣雨竹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著九十六號家里家外的瑣碎事情。

“奶奶，我都記下了，您多保重身體?！笔Y雨竹聲音有些哽咽。

“哎，好孩子，姐弟倆互相照應，好好念書……等過了九月，我就回城去陪你們?！痹S奶奶眼圈也紅了。

“走吧，別誤了船?！敝旒一鄞叽僦?，聲音也有些發緊。

姐弟倆轉身，踏上通往東荊河渡口的小路。蔣雨竹一步三回頭。蔣夢言則挺直了小身板，步伐堅定地向前。

這個暑假，蔣夢言不僅給家里打了一口井，更給啞巴哥打開了一扇憑手藝立足的大門。放鷹臺的陽光、湖水、親人、朋友，還有那份靠自己雙手改變生活的踏實感，都已深深印刻在他心里。

機帆船離岸，渡口的景物在晨霧中漸漸模糊，最終融進這平原無垠的綠意里。少年的紅色身影立在船頭，成為這綠意之中的點綴，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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