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默爾恩

哈默爾恩鎮的居民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勝利的外國軍隊開進了他們的城市。他們聚集在主街、陽臺、窗邊和石階上，想更清楚地看看這場景。然而，有些人實在不忍目睹這令人悲傷的一幕，便把自己鎖在家中，借酒消愁。

如今，坎伯蘭公爵的軍隊沒有留下來保護他們，大家都感到被拋棄了。相反，他和他的部隊趁著夜色離開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逃走了——向北而去。

要確定他們走過的路線并不難，因為這么一大隊人馬留下的痕跡不可能掩蓋得住，尤其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然而，他們走的路線并沒有通向漢諾威。

這非常奇怪，因為漢諾威對于英王陛下來說是一座重要的城市，他同時也是漢諾威選帝侯。對于喬治二世國王來說，失去這座城市就如同失去倫敦一樣。如果坎伯蘭公爵有意防守，他應該走東北方向的道路。馬歇爾·德·埃斯特雷斯身邊的高級軍官們都感到困惑，不知道公爵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對于普通士兵來說，這個問題卻無關緊要。他們向來軍餉微薄，把這視為一個發財的機會，終于能好好吃上一頓了。

并非所有的法國士兵都已進城，在哈梅爾恩城門前，可以看到一大群身著白色制服、頭戴黑色三角帽的人。其間還夾雜著一些色彩鮮艷的制服，這些主要是外國軍團的士兵。在哈斯滕貝克戰役中，他們因制服不同而被誤認作敵人，有部分人意外喪生。

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年輕的亞當等著輪到自己，他靠著那支又長又重的步槍勉強站穩，同時在人群中搜尋著戰友們的熟悉面孔。此刻他站在城墻腳下，顯得有些茫然。短短幾個小時，城墻就遭受了重創，這從散落在枯黃草地上被曬得發黃的石塊以及鐵炮彈留下的深深凹痕便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我們在這邊！”

一小群裝扮得像亞當一樣的士兵擠過人群，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這又是一場大勝！”讓大聲說道，他身材魁梧，像一個大衣柜。

“沒錯！兩天兩場勝利！”小波興奮地連連點頭，臉頰漲得通紅?！罢f不定明天還能再贏一場？哈哈哈！”

當所有人都圍在亞當身邊時，朱爾斯收起了笑容，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環顧四周。

“嗯，我覺得元帥大人不會下令讓軍隊開拔的。我們有很多傷員，而且才剛剛攻占這座城市?！?/p>

“啊，確實如此，”小波爾嘆了口氣，“我聽說昨天我們這邊傷亡將近三千人！”

“我也聽說了，”路易斯附和道，他是個長著天使般面容的年輕人?！拔疫€聽說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是被我們自己人打傷或打死的！”

“我也聽說過那個故事，”查爾斯補充道，右手扇著風給自己降降溫。

顯然，德·朗丹先生的部隊，即瑞士兵，攻擊了我們已占領的一個陣地，由于他們從另一個方向來，而且穿著紅色制服，所以被誤認為是英軍。

“我聽說實際上，那個堡壘曾遭到八百名狂怒的漢諾威士兵的攻擊，他們在試圖撤退時在樹林里迷路了?！甭芬渍f道，顯然對這個傳聞并不信服，覺得它太荒唐了，不可能是真的。

“哼，這肯定是那些官員在試圖掩蓋他們的錯誤?！敝鞝査馆p蔑地咂咂嘴說道。

“是啊，好吧，我們也不是完全無辜，你知道的，朱爾斯？要是你槍法準點，我可能就成傷亡人員了！”

“哎呀，你這算什么主意，想方便也不跟人說一聲就跑，要是被當成敵人打起來可別怪我！”

這五個人在講述這些故事時開懷大笑，不過偶爾也會憂心忡忡地看看他們受傷的朋友?？吹絹啴斈樕n白，左手顫抖著扶著當拐杖用的步槍，讓便走上前，友好地把手搭在他未受傷的肩膀上。

“你確定你沒事嗎，老朋友？你想回醫院嗎？”

他好高??！他肯定至少有 1.90 米！

嗯，不，不。謝謝你！只是……我感覺不太舒服。我只想休息一會兒。那么，我們贏了嗎？

“好極了！坎伯蘭公爵在夜間帶著他的軍隊收拾行裝撤離了！他只留下了一支很小的部隊。換句話說，他把他們拋棄了！”

說話的是小波爾。

亞當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些信息。他的真名其實是希波利特，不過大家都這么叫他。他是個小紅發，臉上布滿了雀斑。他看起來很和善，但又有點調皮。他那從三角帽下露出來的紅發十分顯眼，像狐貍毛，只是略帶卷曲。要不是扎成一個短馬尾，頭發就會四散開來，遮住大半張臉，那張臉還帶著幾分稚氣。

亞當仔細聽了他們前一天的談話，得知弗朗索瓦應征入伍是想在這場新戰爭中發筆財。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因為他后悔當初沒打聽一下軍餉。顯然，人人都知道普通士兵的軍餉少得可憐，以至于很多人靠搶劫來彌補差額，填飽肚子。

包括弗朗索瓦在內，他們一行六人離開了科爾比村。有“小波爾”，他是這群人里年紀最小的；有身材魁梧、像石頭雕成的讓，他看起來比其他人年長十歲；有朱爾斯，他沉著冷靜，見解獨到，對亞當了解自身處境幫助極大；有查爾斯，他穿軍裝顯得很不自在；還有路易，他那完美的面容讓亞當心生嫉妒。

誰有資格這么帥??！天哪，他長得像頂級模特！要不是我穿越了，我肯定以為他整過容！這個時代能有這種技術嗎？

亞當的目光從那張完美得不似真實的臉龐上移開，思緒開始飄遠。他思索著弗朗索瓦——這具軀體的原主人——的種種遭遇。他所掌握的大量信息仍存于腦海的某個角落。

弗朗索瓦顯然有好幾個參軍的理由。亞當認為自己明白，弗朗索瓦多少有點理想化。他渴望經歷像童年時聽過的那些史詩故事里一樣的偉大冒險。那些故事里充滿了勇敢、榮譽、浪漫、壯麗的航行和財富。

但弗朗索瓦也很有抱負。這或許是其做決定時最重要的因素。他不想過著平庸的生活，被困在他人強加的角色里。他還想擺脫與阿加特·德斯穆林的婚姻，她是科爾比肉店老板約瑟夫·德斯穆林的女兒，其父母的肉店規模比弗朗索瓦家的大得多。弗朗索瓦的父母對這樁婚事非常熱衷，因為德斯穆林家的肉店比他們家的規模大得多。亞當隱約記得弗朗索瓦和父母為此事有過激烈的爭吵。弗朗索瓦不想在那間小店里安分守己，錯失自己的人生，于是他一有機會就逃離了那悲慘的命運。

“嘿，弗朗索瓦，你還好嗎？”

“嗯？什么？”

“你看起來氣色不好?！?/p>

“呃，沒關系。謝謝，查爾斯?！?/p>

等等，那是查爾斯吧？對，就是他！哎呀！

好吧。既然如此……你還是晚些時候去見德·布雷昂先生吧。眼下不值得。他大概跟元帥大人在一起，正在全面接管這座城鎮，清點可能對接下來的戰役有用的東西。

“哦，好的。我會那么做的?！?/p>

“好了，別說了！很快就要開飯了。既然哈梅林已經淪陷，我們肯定能指望的不只是面包了。我敢肯定會有雞肉或者豬肉！”

“別說了，朱爾斯！你讓我都餓了！”讓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像只可憐的小狗似的說道。

盡管戰役才剛剛開始，但軍中糧食已經匱乏，士兵們主要靠從敵軍那里搜刮來的東西充饑。因此，攻占哈梅林城就意味著能飽餐一頓了。

將近中午時分，正值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六個人直接坐在小石階上用餐，食物比他們期望的要簡單。幸運的是，他們找到了一些不錯的腌肉、黃油和雞蛋。

正當他們琢磨著去哪兒找做煎蛋卷的工具時，一小隊納瓦拉團的士兵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的制服跟他們自己的非常相似，唯一的區別在于口袋的形狀不同，因而不會混淆。自從軍隊改革以來，大多數情況下就是靠這一點來區分各個團的。

與人們可能的預期相反，這個團并非來自法國南部，因為那個地區與西班牙接壤，而是來自東北部。其名稱表明了其顯赫的出身，因為該團曾被稱為“納瓦拉國王的衛隊團”，但那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和皮卡第團一樣，納瓦拉團也是法國最古老的團之一。

亞當全然不顧這些細節，警惕地注視著這群人向他們走來，心里惦記著他們那珍貴的食物。原本籠罩著這群人的愉快氣氛瞬間像紙牌屋般坍塌，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這些武裝人員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震耳欲聾。

“大家好！”其中一名男子說道，舉起一只手打招呼，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拔铱茨銈冋业搅艘恍┎诲e的食材！”

這人看起來挺友善的，但亞當和他的同伴們都沒有放松警惕。他們在鎮上見過不少士兵仗著軍勢橫行霸道。僅僅因為他們同屬一支軍隊，并不意味著他們就不會對他們下手。

“沒錯，我們是幸運，”朱爾斯承認道，眼睛一刻也沒從那些士兵身上移開，“不過……靠這個可走不遠?！?/p>

“瞧瞧？”一名士兵問道，其實并不指望得到回答?！鞍?，還不錯嘛！嘿，伙計們！他們這兒有雞蛋和黃油！”

“真的嗎？！那我們就有我們需要的東西了！”

亞當皺起了眉頭，讓恩擺出一副威脅的架勢，準備撲上去保護他們的藏匿物。

“你需要什么？”小波爾好奇地問道。

來自納瓦拉團的那四名士兵眼中閃爍著光芒。

“沒錯！瞧，我們弄到了面粉、鹽和奶油！就這么著，”那人一邊撓著鼻子一邊承認，“聽起來不怎么樣，但要是加上你有的東西，咱們就能做出一道地道的家常菜啦！當然，咱們得一起分享。你肯定會喜歡的！這道菜叫蛋奶酥！你是皮卡第團的吧？你們那兒肯定也有類似的吃食?！?/p>

“一份蛋撻？”

來自皮卡第團的六名士兵面面相覷，都不太明白。

“好呀！而且我們還有些葡萄酒呢！”

“我們要大吃一頓！”

當天晚些時候，這群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哈默爾恩鎮一家客棧里一張長長的木桌旁，肚子都吃得飽飽的。他們臉上都帶著同樣的滿足神情。亞當甚至都忘了自己身處異時空，忘了得趕緊想辦法回家。

他們讓納瓦拉團的士兵接管了客棧的廚房，結果沒有讓他們失望。

“??！那真是太棒了！”

“肯定不行，我沒法把馬甲扣上！”

再來點酒？

“為什么不呢！嘿，實際上，這種蛋撻跟我們的火焰餅很像！”

“一種叫弗拉米克的東西？”其中一人重復道，同時把剩下的酒倒進了自己的杯子里。

“那是什么？”另一個人問道，然后打了個響嗝。

“一種餡餅，”查爾斯一邊回答，一邊推開空盤子，“你可以用韭蔥、奶酪和很多其他東西來做。實際上，取決于你在皮卡第的哪個地方，每個人的做法都不一樣?！?/p>

“我覺得這蛋撻里要是用鰻魚而不是培根會更好吃?！钡谌患{瓦拉士兵遺憾地嘆了口氣。

“鰻魚？！”

傍晚時分，弗朗索瓦去拜訪了德·布雷昂先生，他是皮卡第團的指揮官，也是弗朗索瓦的上司。前一天他受了傷，胳膊用吊帶吊著。他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年人，氣度不凡。他的穿著十分考究，遠非普通士兵的制服可比。

與他不同的是，令他感到寬慰的是，那位軍官戴著一頂像雪一樣白的粉撲假發?？吹竭@頂假發，他大致能猜出當前的年份。

當小鎮淪陷時，他們高喊“國王萬歲”，而且這個人戴著撲粉的假發。所以這是法國大革命之前。但國王是誰？路易十四？哪個是被送上斷頭臺的那個？該死，我上課時真該好好聽講！

“嗯？啊，你好，士兵！弗朗索瓦·布歇，對吧？”

“是的，先生！我，呃……很榮幸您還記得我的名字?！?/p>

顯然，這位警官對這個回答很滿意，盡管在亞當看來這回答有些夸張，他還是微微一笑。

“我盡力記住手下人的名字。我記得你肩部和頭部受過傷，是嗎？現在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先生，不過還是疼?！?/p>

“我明白了。那你要照顧好自己。時間會沖淡一切的?！?/p>

“謝謝您，上校?！眮啴敺浅Ｓ卸Y貌地回答道，并鞠了一躬——這是他來到這個陌生時代之前從未對任何人做過的舉動。

“我們可能會在這個鎮上待一兩天。你有時間休息?！?/p>

就在那位警官準備離開的時候，亞當突然想到了什么。

呃，長官？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利用這段時間繼續戰前開始的訓練。

如果我不這么做，下一場戰斗我肯定會被殺掉！我得在那之前找到回到我原來時代的方法！要是我死在這兒會怎么樣？

亞當并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盡管死亡有可能讓他回到自己的身體和時代，這并非完全不可能。

“別擔心，士兵，”德·布雷昂上?；卮鸬?，對這個年輕人的態度相當滿意，“這已經安排好了。不會讓你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去對抗敵人。你可以走了?！?/p>

“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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