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陶老夫子

“怎么不愿意？”伯樂說，“我家里雖窮，卻也不缺你一口吃的，你愛住多久住多久?！?/p>

海貝殼說：“謝啦！”——真心實意的。

這時，只聽一陣歌聲飄來。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陶老夫子！”海貝殼叫了起來。

只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老頭兒，頭戴一頂破草帽，正在田里勞作呢。

“你認識？”伯樂說。

海貝殼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

“哎喲，你什么意思，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伯樂說。

“我覺得，我應該認識?！焙Ｘ悮ふf。

“什么叫應該認識，你這人，說話越來越聽不懂了?！辈畼氛f。

海貝殼神情莊重地說：“這不叫聽不懂，這叫深奧！”

兩人策馬上前，翻身下馬。

老頭兒停了下來。他頭發花白，衣衫破爛，然而眉宇之間毫無寒酸窘迫之相。

“這老頭兒不是個凡人?！辈畼非那恼f。

海貝殼也悄悄說：“想不到，你不但會相馬，還會相人?！?/p>

“你們是迷路了嗎？”老頭兒說。

“大爺！”海貝殼叫道，“請問，您可是陶縣令，陶淵明陶大人？”

伯樂吃驚地看著海貝殼。

老頭兒卻只是略略吃驚。他笑道：“我已多年不做官啦，小姑娘，真難為你還認得我！”

“您可是大名鼎鼎，我就是不想認識您也不成啊?！彼肫鹕蠈W時被老師逼著背陶詩的情景。

“哦？”陶淵明顯然很吃驚，“你的意思，我很有名啰？”

“是的，只要是個讀書人，只要是上過幾天學的，沒有不知道您的！”海貝殼說。

陶淵明頓時沉默了。他原以為，而且一直以為，自己終究籍籍無名了一輩子。年輕時，他可是曾十分地在乎這功名利祿呢。

想到這里，陶淵明苦笑了一聲，道：“想它時，它不來。不再想它了，它卻又來了。命運之神便是這樣地愛捉弄人哪！”

伯樂完全不能理解陶老夫子在說什么，海貝殼卻是懂得很。她寬慰道：“其實您應該早就明白了，什么功名利祿，不過鏡中月，水中花罷了。若是您汲汲于功名，說不定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正是您棄絕了那些虛妄的東西，普天下的人們才深深地記住了您呢?！?/p>

伯樂詫異地看著海貝殼，自從認識了她，第一次他要對她刮目相看了。

陶淵明驚異地看著海貝殼，想不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就說得出這樣深刻的道理。

“哎呀，小姑娘，你這鏡中月，水中花說得可太好了！太好了！我真是受教了！”他竟朝著海貝殼深深一躬。

海貝殼連忙跳開，同時心里暗樂。我哪里說得出這些詞兒，不過是照著書上寫的說罷了。

“老夫今日真是高興！”陶淵明又說道。讀書人就是這個德性，得到一點思想上的頓悟或者啟發，就激動成這個樣子?！拔壹抑锌沼兴谋?，不過前幾日剛剛在親戚家討得一壺酒，還沒舍得喝呢，走走走，一定去我家，咱們共飲了它！”說著便力邀海貝殼和伯樂一同上他家去。

海貝殼和伯樂不好推辭，便跟著老人走了。只見陶淵明將手中的鋤頭一扔，也不管鋤頭柄登時砸死了若干嫩苗，頭也不回地頭前帶路往前走去。

進得陶家，哎喲，海貝殼在心中暗道：還真是家徒四壁，一點也沒謙虛。一張榻，兩把椅，一個小桌，然后要啥啥沒有。奇怪的是，朝南的一個窗臺上，放著一把古琴，琴身擦得閃亮，琴上卻沒有弦。

“這沒有弦的琴為何擺在這里？”海貝殼說。

陶淵明不好意思地笑道：“嗨，家貧，連琴弦也買不起。弄個空琴放在那里，每當下雨天，和著雨點，我就把手放在琴上，按幾下，對，就是空彈?！?/p>

伯樂道：“我家里倒是有幾根琴弦，反正我也不懂琴，放著也是白放著，改天拿來送與先生，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陶淵明笑道：“那感情好！嫌棄？不可能的！公子你可速速送來！”說罷放聲大笑。

海貝殼暗道：果然是個瀟灑的人，不似那些裝腔作勢之輩。

伯樂也樂起來。他也是個最受不了拘謹的人。

于是陶夫人帶著幾個孩子過來相見過，又十分珍重地送上來那一小壺酒。

海貝殼知道陶淵明嗜酒如命，但見他為三人倒酒時卻動作豪放得很，酒灑出來許多他也并不難過。

“喝！”陶淵明說，客人還沒喝呢，他先干了一碗。

海貝殼也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這家親戚看來是個假親戚，或者是個比陶家還窮的親戚，什么酒嘛。偷眼看伯樂，見他也偷偷地皺了皺眉。

陶淵明卻喝得如天上的瓊漿玉液。

于是兩人借口不善飲酒，將那壺酒都讓給了陶淵明。他也不客套，不客氣地全喝光了。喝完了還將酒壺倒過來使勁甩甩，流下兩滴來立刻喝凈。

看這情景，伯樂決定來送琴弦時，一并送上美酒數壇。

海貝殼想了想，說：“陶大人，您的詩文這么好，要是您重新出山做官，必定能官運亨通的?！?/p>

陶淵明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既將人的命運看得如此透徹，為何又要我出去做官？難不成，你是想看著我重新跳入火坑嗎？”

海貝殼啞然，然后慚愧地笑笑?？礃幼?，陶老夫子在那些虛假的繁華面前已是心如止水，她自己亦不相信那些東西，卻還要勸他出山，這些話還真是愚蠢得很。

于是，海貝殼祝福老爺子健康長壽之后，便與伯樂牽馬告辭出來了。

路上，伯樂說：“你怎會認識他？他就住在這南山之中，我卻是從未見過?！?/p>

海貝殼該如何跟他解釋呢，最好的解釋就是不解釋吧。世上的事，不是件件都能解釋得清楚的。

“因為，我讀過他的詩文，寫得特別好。而且，我還見過他的畫像，于是就認出來啦！”

好在伯樂沒有深究。

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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