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蘭茜（九）

“你還記得我嗎？”盡管老人費了很大的勁，但他的迫不及待是顯而易見的，“快過來，我的眼睛已經壞了，近一點才看得略為清晰些，怎么？就只你一個人？”

“嗯！我一個人來的，”蘭茜有些緊張，但她抑制不住自己向老人移動的腳步，面前的老人實在太可憐，她不忍心拒絕。

老人模糊的視線緊跟著蘭茜慢慢靠近的身影，突然間變得精神百倍似的，嘴里喋喋不休起來：“你女兒伊達呢？沒帶她一道來？我也想見見她的，在……葬禮上，雖然走路不方便，眼睛還能看東西，說話也沒那么累，還能跪下來，慢慢的做，那沒關系，只要做得了?？涩F在不行了，這雙腿干柴棍似的不聽使喚，什么感覺也沒有，眼睛也快瞎了，放得再近的東西都得很長時間才分辨得出來。我不想那么孤獨地死去，你知道嗎？那是多痛苦的事情。所以老天才不斷奪走我身上所有的機能，先是雙腿，爾后眼睛，恐怕很快它也會拿走我聽的部分，現在我的舌頭開始麻木，這證明老天連我說話的權利都要剝奪，看不到了、聽不到了、不能動彈都沒關系，但我最怕的就是不能說話，趁能說的時候盡量說吧，因此，你也別介意我這樣喋喋不休的，”老人伸出的手一直抬著，在空中抖得十分厲害，能夠舉這么長時間，像他這么大的年紀已經是很了不起的。

蘭茜走到他面前蹲下，老人想撫摸她的臉，但他未能做到就無力地垂了下去。在他眼角的皺紋里面，夾著這么一絲欣喜的淚水，“很好，就這樣，我可以看得清楚一些，起碼分辨得出你的樣子，”老人想俯下身子去仔細端詳蘭茜，但也失敗了，換來的只是氣喘吁吁。

蘭茜站起來，好讓她的臉更靠近老人的眼睛，把他垂下的手拉上來放在他的腿上，老人目光呆滯，頭仰靠在輪椅背上，不再說什么。

太多的事情是蘭茜始料不及的，比如荒涼，比如陳舊，尋找寄包裹的愛人，卻遇到風燭殘年的老朽，以為自己命運不濟，卻感動于眼前的黃昏暮景，使她不忍把自己的事情深究下去。很長時間老伯都呆坐著一動不動，蘭茜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害怕自己的不快樂會影響老伯此刻的寧靜安詳。窗外的日光已經西移，很快，山的陰影就會重重地壓在屋子上來，這是古舊的老屋，仿佛陳年往事般蒼然寂零。老伯平靜地呼吸著，蘭茜把包放在那張唯一的桌子上，把凳子搬過來挨著他坐著。老人微合雙目，問蘭茜能不能推他到外面透透氣。蘭茜先打開門，再轉回來給老人推輪椅。

“你知道嗎？這里的景致從前有多怡人，這些樹，當它們只有那么丁點兒高的時候，擋不著屋子，前面有河，后來變成臭水溝，再后來便干了，現在已經被填得平平的，我還能走動時，常在填平的土壤里面翻出魚骨頭，有菜刀那么大的。自從附近的工廠倒閉之后，人煙逐漸稀少，于是這一帶便荒棄下來。如果我還能走動，會依然每天都爬到對面的山頭，你能看見嗎，就是有些白石頭的那兒，那是最高的地方，我會在石頭上，看著四面八方涌過來的風景，可是我再也爬不上去了，如果我有秘密藏在那里，現在也是毫無辦法，像我們這種殘活在世上的人，總應該有些秘密吧！一朝我們停止了呼吸，秘密自然隨之石沉大海，”他停下來喘氣，蘭茜慢慢地推著他在前面的路上漫步，“你可以幫我把杯子拿來嗎？我想喝點水，在碗櫥第二層，水藍色透明太空杯，如果里面是空的，加點茶葉，也在同一層，綠色塑料包，再加點開水，水瓶在最底層，挨著油桶放的，倒開水時小心不讓水燙著手呀！如果水灑在碗櫥上，在碗櫥側面板有擦桌布，右數第三張黃色的就是，”老人家像囑附小孩似的小心細致，最后還和謁地問蘭茜清楚沒有。

“嗯！”蘭茜回答，“可是我不大放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p>

“去吧，你只要幫我鎖好輪子就得了，”老人說，最后強調了一句，“進去屋子取了水就回來，不要亂闖，擔心迷了路?！?/p>

蘭茜回去拿杯子，聽見隔壁間的閣樓上發出幾聲響動，蘭茜壯著膽子踏上幾級臺階，穿過狹窄幽深的長廊，爬上昏暗的樓梯去看，閣樓只有一扇小天窗的光照進來，里面亂七八糟塞滿各種各樣被蜘蛛網覆蓋的油畫，角落一張窄小的木床看不太清楚的上面似乎也堆積了雜物，她想走過去，但似乎那些隨意丟棄的怪異的畫有強大的魔力在阻止她向前邁進一步，并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悶的慘叫聲，回想起老人的話，她趕緊離開了，返回長廊時，才發現長廊兩邊的木墻壁上也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她感覺到每幅畫都在吸食著自己的靈魂，無數黑影拉扯著她，使她越來越難往前邁出腳步，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像醉酒后的樣子，疲倦地想躺下沉沉睡去。

“我太困了，讓我休息一下吧！”蘭茜自言自語，腳開始不聽使喚地往下蹲。

她剛想就地躺到長廊的地板睡去，隱隱聽見小孩的喊聲從長廊盡頭傳來：“醒醒，蘭茜，你不能在那里睡去了，打起精神趕緊出來?！?/p>

是那個叫林瑞瑤的小孩的聲音，她再次睜開眼睛，看見長廊盡頭微弱的光線下，那小男孩的身影在向自己招手，于是重新恢復了神志，慌忙跑出長廊回到老人在的那間屋子，但小男孩的身影卻消失了。

“難道剛才也是進入了夢境嗎？”蘭茜自言自語。

走出房間返回時，老人家正懶洋洋地享受著陽光，很快茶就涼了，蘭茜親自將水杯喂到老人嘴邊，“已經好長時間沒喝到這美味的茶了，”老人無限感慨，然后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的眼睛似乎也有了光芒。蘭茜對屋里發生的事情只字未提，繼續推著他漫步在林蔭道里，最初感受的荒涼氣息似乎完全消失了，留在她心里的只以有這片純凈和老伯漸漸明晰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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