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洪連長

過了幾天，草根再也沒得到他當兵的消息，心想這事怕是十有八九不成了，日夜焦慮不安。

草根娘心里其實是一千個心愿不想讓大兒子當兵的，實在是一來當兵是為國家盡義務，她不能阻止，再就是真要阻止他，豈不是又一次毀了他的前程，當初不讓他上學，那時他還年小，現在已是十七八歲的大人了，她也不好阻止他什么了。只是他這一走，這他二弟明生才十來歲，能干什么活，這一家子人，全靠草根在養家，這養家的一走，日子就更難熬了?，F在見草根當兵的消息已石沉大海，正中下懷，又看草根成天飯食不思，便勸道：“你就不要去想這事了，這人也是命，你就認了吧?！?/p>

又過了些天，草根聽說，全公社十五個大隊二十名應征兵員的名單已定下來了，沒有草根的消息，草根這才徹底失望了。

這天是個趕集的日子，草根又挑了一擔柴去集市賣。

到了集市，也是活該他倒霉，一場大雨，把他自身和一擔上好的干些淋了個透濕，街上買柴的人，誰愿意買這濕柴！草根的柴沒有賣出去，想挑回去，那柴淋了雨，比干柴增重了十多斤，肚子又餓，身上也淋濕了，身上又冷，指望賣了柴錢吃碗粉的，柴沒有賣出去，身上又沒得一分錢。為了避雨，把柴挑到一家賣雜貨店的門口，剛放下柴，就被店主來趕，說是不要擋住了影響生意，草根只好把柴挑到一家打鐵的鐵鋪門前，放下柴，想進去鐵爐子邊烤個火，卻見這兩個鐵匠正在吃午飯，吃的是白蘿卜炒豬肉，草根正餓的慌，一聞那肉香，哪里受得了，哈喇子直流，他不敢看，只得又站到門口來，心想今天這是怎么了，一倒霉，喝口水都塞牙呀！

正在發愁，卻見村婦女主任羅云巧過來了，看見草根，驚喜地說：“哎呀你怎么還在這里呀！你趕快回家去吧，公社王部長帶著接兵團的干部來你家家訪呢！你當兵的事，成了！”

草根一聽，怔了半天，問：“羅主任，你沒有逗我吧！”

羅主任雙手直拍著大腿，說：“你這伢子，我這么大人了，還會來逗你嗎，你一家客人都在等著你呢！”

草根一時驚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哪里還管這柴呀，柴不要了，飛也似地往家跑。

到了家一看，娘在廚房忙綠，屋里坐著一名穿四個口袋綠軍裝的軍人，正在探頭探腦，王部長看草根進來了，忙對草根說：“這是洪連長，他說要親自過來看看你?！庇窒蚝檫B長介紹了草根，說：“你別看他個子瘦小，能耐可不少，書念得好，腦瓜子活?！?/p>

洪連長上下打量了一下草根，點了點頭，說：“好！一看，就是個機靈鬼！”

草根一時不知怎樣才好，感覺手腳都沒有地方放，洪連長說：“你坐下來，我們說些話！”

草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王部長說：“是這樣，這次選兵，汪隊長是報了你的名，名單已報到我這里了，可是，你們大隊只有一個名額，卻報了兩個，你一個，還有王得平一個，王得平今年已二十歲了，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你知道，你這個大隊是我蹲點的點，可以多照顧一個人，所以我本來兩個人都要了，那王得平聽說你也報了名，擔心把他給涮下來，就向公社告狀，說你虛報了年齡，不符合當兵條件，我們今天來呢，就是要核實一下這個年齡問題，也來看看你的態度?！?/p>

草根一聽，又如剛從熱水里掉進冰窟窿里，心想這一下又完了。就見洪連長笑了笑，道：“小陽，是這樣，你不用擔心年齡問題，差那么一歲半歲，那有什么要緊，我聽汪隊長和王部長都說了，你雖然沒有念高中，那是因為你家庭困難，家里人沒有讓你念，你在念書時因為成績好，還跳升過一級，而且還當過班長，在村里工作表現也突出，愛看書和寫寫畫畫，還參加過戰備團，我們就喜歡你這樣的兵，我現在一看，更喜歡上你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p>

草根一聽，一顆懸著的心又放了下來，又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站起身來，向王連長連行鞠躬禮，被洪連長笑呵呵地起身拉著他坐了。

一時草根娘的菜上了桌，客人來的突然，草根娘讓明生跑去集上買新鮮肉提壺瓶裝酒，被洪連長勸阻了，只好讓草根爹殺了一只雞，家里有甲魚，有臘肉，草根娘聽說洪連長是浙江人，不吃辣的，只好在雞肉和甲魚里配上香蒜和干豆角，味道也是絕配，喝的是草根娘釀的米酒。

洪連長吃得渾身熱汗，拍案叫絕，對王部長說：“我曉得了，你今天為什么非得讓我在這里吃飯，你是不是經常來享這口福？”王部長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你有紀律，不會輕易去兵員家里吃飯，但我告訴你，你來了這個隊，不吃上巧蓮妹子做的菜，喝不上她做的酒，就不算來過這個隊?！?/p>

洪連長心里一高興，說：“我們部隊常說的話，強將手下無弱兵，有這么能干的娘，這些子女當然也聰明能干了。這樣，小陽，你到我們部隊，我就把你留在我們連隊，跟著我干！”

王部長一聽，忙對草根道：“草根，還不快敬洪連長的酒，謝謝洪連長！”草根忙篩了滿滿一碗酒，畢恭畢敬地敬了洪連長一碗酒，又敬了王部長一碗。

草根當兵的事一定，汪隊長便說好了，要請大隊的幾個大隊干部到家來賀一賀，畢竟草根當兵的事，大隊干部也出了力。草根娘當然求之不得，既然請大隊干部，還有些親戚好友也要一塊請了，讓草根明早一大早就去銅鑼街街稱肉。

銅鑼街雖然離家不遠，但只有一家食品站，食品站只有一家肉鋪，一天只殺一只豬，要是去晚點，就買不到肉了，第二天天還沒亮，娘就催草根出門，草根到了街上，天上還掛著星星，食品站一個人也沒有，便靠在賣肉的案臺前坐下，草根這兩夜都沒有睡好，這一下卻不一會便睡覺了，直到眾人的吵鬧聲才醒來，一看，操刀的屠戶還沒到位，身后已排了長長的隊伍。大家站了有近一個多小時，才見肉鋪的門板開了，一個身寬體胖，滿臉連須胡的陳一刀望扛著一扇豬肉，手提著兩把磨得閃閃發亮的砍刀和尖刀，撲地扔到了案臺上，三下五除二就卸下了豬油和豬腳，整理完了，頭也不抬，問草根：“稱多少？”

草根說：“六斤?！?/p>

草根聽到排在后面的人一片驚呼。

草根知道后面的人嫌他買得多了，排隊的人，一般都是幾兩半斤地買，最多也就是斤把肉，要都像他這樣買，后面的人哪還能輪得上！

陳一刀這才抬頭看了草根一眼：“要這么多，你家里有什么事？”

草根不好說因為當兵要請村隊干部的話，就說：“我爹紅四十，做生日酒?！?/p>

陳一刀看草根一個穿著破爛的年輕伢子，哼了一聲，便操起刀，咔嚓一刀垛了一塊前腿肉，接著取了尖刀，在豬嘴血糊糊的地方拉了一塊漕頭肉，那漕頭肉足有兩斤多，這陳屠戶賣肉下刀割肉，只要客戶說個數，他只下一刀，割下肉來，放在秤上一稱，不多不少，不要再補第二刀，所以人家都叫他陳一刀。陳一刀兩塊肉放在盤秤上一稱，正好六斤。

草根一看那塊血糊糊的肉，擔心提回去被娘罵，便說：“這塊漕頭肉能不能少搭一點？”

陳一刀沒想到這窮伢子還對他挑三撿四，沒好氣說：“你要不要？你不要，就起開！”

草根正要說話，后邊的人就起哄了：“他不要我要！”

草根怕犯眾怒，只好乖乖交了錢，提了肉走人，離開隊伍，身后排隊的人正要稱肉，卻見一個裝整齊干部打扮的人，也不排隊，大搖大擺地來到鋪子前，就聽后面的人喊：“排隊呀！都要排隊呀！”卻見陳一刀對喊的人吼：“鬧么子鬧么子！”一面對這干部模樣的人點頭哈腰，問：“您要多少？”干部模樣的人說：“兩斤吧！”陳一刀連忙割了一塊兩斤的肉，沒有一點搭頭，恭恭敬敬給了他。

草根不見這一幕還好，一見這一幕，心里郁悶極了，就因為自己窮，連買一塊肉都要受氣，一個操刀殺豬的屠戶，也能在窮人面前這么牛氣，在一個干部面前就這么點頭哈腰，難道這世上什么人都要敬高人一等嗎！欺窮人一等嗎，心想將來若是自己有了出息，哪怕是管一塊幾百人的小地方，也決不能讓最底層的人沒有尊嚴，更要讓農民有翻身出頭之日！

草根剛買了肉回來，草根娘就叫他去請舅舅。

草根很久沒有去舅舅家了，娘有事讓他去，他就讓明生弟去，自從沒有上高中后，他不想再見到文秀良?，F在，他能去當兵，他覺得就有臉面去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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