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唯傳

人們登上一架機齡很老的西班牙航空工業公司制造的雙引擎客機。由于歐洲封鎖，購不到新飛機。能飛的靠從報廢飛機上拆下零件拼裝而成。丹娜把英才推上飛機。他忍住對群體性聚集的不適，找到座位坐下，打開筆記本，強迫在頭腦里組織內容——NI十二年，即舊歷公元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三日，禮拜四，在丹娜小姐帶領下，搭乘飛機，前往樂園，去探視爸爸，并迎接傳統新年，即金鼠年……

飛機顫顫巍巍拔地而起。英才手中圓珠筆震落。稀罕的景色如頑石墜入舷窗。啊，真的離開村子了！英才看到農場全貌。破敗的土屋相疊危如累卵，蟻丘一般伸入灰暗的大海，上層躍入霉濁的乳狀云端。英才這才記起，這曾是一座繁華的都市。

英才是土生土長圣何塞人。這原本是太平洋西岸一個漁村，先輩靠捕獵海豹、鯖魚和螯蝦為生，以為這樣的日子不會有變。沒料到西班牙人來臨。哥倫布航行到美洲，從撒克遜人口中，知道了亞洲的存在，便駕船穿越太平洋，登陸東方的海岸。西班牙人建立定居點，興辦工業和貿易，把漁村改造為城市，并給它取名圣何塞。英才的高祖父不打魚了，到西班牙人的工廠做工，從工人做到工頭，后來又用西班牙銀行貸款，自己開了一家加工玉米粉的工廠。到曾祖父時，這個廠已小有名氣。再后來祖父從馬德里留學回來繼承工廠，把雇工從幾百人增加到一千人，他也躋身圣何塞富人行列。他以為日子仍將沒有變化地一直下去。但沒料到國內爆發反抗西班牙人的起義。甘珠將軍率軍打下圣何塞，殺死城里的西班牙人，沒收祖父的工廠。甘珠將軍派來一位名叫寶拉的少校女軍官，發動工人揭發祖父的罪惡。眾人控訴祖父為歐洲人生產帶血食品，殘酷剝削工人，讓大家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一年到頭無休，累得上班打瞌睡，一不小心手指頭被機器切掉，祖父不僅不給治療，還把人開除。寶拉把工廠設備分給工人。家家戶戶開起小作坊。這就是新興民族工業。但隨后西班牙人反攻倒算，祖父也在西西里黑手黨東亞支派的援助下打回來，殺死分機器的人，包括留下來擔任工會會長的寶拉。祖父親手把年輕女人剝光，置于街頭，用刀鍘死，把頭割下，掛起示眾，并拍下照片。待到起義軍再打回來，祖父便逃走了。甘珠將軍奪取全國政權，宣布與西班牙脫離關系，國家獲得獨立。祖父為躲避通緝，隱姓埋名，在西南鄉下做雇農。但在英才父親出生那年，祖父去鎮上趕集時，被人識出。他被逮捕，送回圣何塞，公審后在寶拉墳前槍斃。奶奶改嫁。英才父親由舅舅帶著，在貧民窟長大。他吃不飽穿不暖，好不容易上了學，卻受同學欺負，被罵作狗崽子并挨揍。父親一輩子潦倒，他把復興家族的希望寄托在英才身上。

英才記得父親送他上小學的情形。他不愿意去，大哭不止。父親說：“英才，你是咱家的單傳和指望。祖宗留下的東西要靠你繼承光大。為了你能上學，我還借錢給校長送了禮。你要學不好，我打斷你腿！”但英才也沒有學習好，沒能如父親愿。父親倒沒打斷他腿，而是把他肋骨打斷一根。母親哀告勸阻，也被父親打得口鼻流血。那時還有酒。父親喜歡邊喝酒邊揍人，舉手落拳，節律優美。打完后，他躺倒在地，伸開四肢，迅速睡去，發出打雷似的鼾聲。這聲音至今回蕩在英才腦海。英才和母親抱在一起，看著睡在地上的男人，想哭卻不敢出聲。英才恨父親。他讓英才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給他帶來痛苦。英才要是早知道是這樣，他會拒絕出生。他可不想做什么唯一傳人。

父親也曾試圖改變命運。在朋友幫助下，他做了南非公司的程控交換機代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南非贏得獨立，邁上經濟發展快車道，引領非洲崛起。跟南非打交道的國家都發財了。但父親不幸落入黑社會高利貸陷阱，公司及貨物都被奪走。欺負父親的黑社會頭目后來成了新基建大佬。父親開小吃店也倒閉了。他炒股套牢，買彩票不中，去賭場輸光。他又到建筑工地打工，挨工頭罵，受工友欺負，最后也被炒了魷魚。英才母親到街頭賣花養活全家。后來母親自殺，父親也病倒，進了長青院。如今父親來到樂園。在那里他的病治好了嗎？

飛機往西北飛去。乘客們像伶猴一樣屈身縮坐，吃驚地看著窗外陌生的太陽。陽光照亮地上的大河。兩岸村莊凋敝，支離破碎，卻顯現獨特的唯美。英才沒有料到，他生活的這國竟然如此之大。它叫什么？忘記了。怎么變成這樣的？不知道。他又睡過去。夢中又見父親。他醒來看到客機正掠過光禿禿的崇山峻嶺，白花花的巖石虬曲叢生，不見植被也無人家。堅固的雪山在浩蕩日光中連綿涌出，如一尊尊或坐或立的冷面神佛。這便是雪人在《西游記》中記敘的那地嗎？被稱作天堂的樂園就在這里嗎？英才記起，信教的母親活著時也講到天堂，說那是她要去的地方。

飛機在翻騰的高空氣流中跳躍，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英才閉緊雙眼。不久飛機掉了下去。英才松了口氣。終于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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