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能 吏

忙碌了幾乎整整一夜的人們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

孫杰的輔兵隊已經和城里的木匠們連夜趕制出幾百架獨輪車。此刻，全城的丁壯都被組織起來，絡繹不絕地將張虎的軍糧運往城里。

盡管官府沒有公開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糧不多了。協助守城的百姓丁壯，每日兩頓飯已經由一干一稀變成兩餐稀粥、兵丁衙役們在里正的帶領下挨門挨戶征存糧已經來過三次了，態度一次比一次惡劣，聽說最近還打傷了人，這可是極為罕見的情形、晚間有兵丁在房頂徹夜瞭望，只要發現哪家的灶臺煙囪里冒出火星，隨即便會被巡街的兵丁破門而入……種種跡象提醒著人們，全城已經面臨斷糧的絕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婦孺，更是陷入無邊的恐懼：百姓們既怕賊兵攻陷廬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議和孫杰要做張巡和許遠！

張巡和許遠是唐朝睢陽守將，安史之亂時叛軍圍城，糧食盡、鼠雀食盡，張巡，許遠便將自己的小妾、奴僮殺掉煮給守城將士們做軍糧！隨后，守軍吃光了城中四萬老弱婦孺——然后把睢陽丟了！殺人、吃人的張許二位繡像進了凌煙閣，歷朝歷代都被尊為忠臣楷模，被吃掉的幾萬人則統統化為糞土……無論怎么說，也沒有人心甘情愿成為滿嘴“大義”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們才會在誤信援軍將至時，表現得舉城若狂。

而此刻，見到從天而降的幾十萬石優質軍糧，無論用什么詞匯表達大家的欣喜都遠遠不夠——這不僅僅是自己脫離饑餓的救命糧，更是改變父母妻兒成為他人肚中食命運的免死券??！

府城的糧庫規模屬于中等水平：有20個容量50萬斤的廩倉。再把武庫騰出來大半（苦戰過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來也沒剩下多少庫存了），又硬塞了一千多萬斤糧食進去，居然還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議與孫杰商議后當即決定：給百姓們分掉！

當然，具體執行的細節也要注意。

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區別所在。

余下的糧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園的人拿兩份——這個好理解：畢竟災民連棲身的家都被毀了，需要更多的幫助才能度過未來的劫后難關。

糧食人人可領，但需要以蓋著廬州知府大印的“義民據”為憑。衙役們被派到鄉下各居民點，每人手里都攥著大把的“義民據”：只要你蓋房子，不管是自家蓋還是給素不相識的人幫忙，干上一天，就能領到一張——每張“義民據”可以換50斤糧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張，每次，只能兌換一張——只要你跑得動，來了就給，隨你來多少次。

你說你有力氣能扛200斤一次用4張？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張：就是50斤，有力氣就多跑幾趟吧。

僅憑這個規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議這個知府是憑著真本事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

去年曾有過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搶夠了，實在拿不動了索性開倉放糧——結果，沒多久，便造成整個地區餓死一多半人的慘??！

扶老攜幼的饑民們都是能裝多少背多少，一路向家里走。走著走著實在背不動了，只好忍痛從口袋里倒出來一些繼續趕路、再走一段又背不動了，再倒出來一些……于是，從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200余里，到處是一堆又一堆被人棄之于途白花花的糧食！沒幾天的時間，風雨鳥獸便將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歲，人相食”！

糧食有限，先到先領，發完為止——而領糧則要先干活！宋明議的這一招“義民據”，不僅讓城郊被毀的民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恢復重建起來，而且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一粒糧食被糟蹋掉。

馬隊逼近了。

張虎等喜出望外地辨認出熟悉的標識：甲騎們盔上都是黑色的盔纓——自己人！

這些人是前陣子張虎說過的，等秋糧征收完畢便同時揮戈東進的關盛云的部下。 帶隊的是個千總，張虎不認得，但他認識張虎。

馳到近前，收住坐騎單膝跪倒：“卑職關大帥麾下剛鋒營千總賈連旺。叩見張大帥！”

屢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張虎“唔”了一聲，突然感到雙膝有些發軟，為了掩飾，就勢拄著馬刀一屁股坐在堵斷墻上，平息了下激動的心情，沉著臉緩緩問道：“你們來做什么”？

“稟大帥，關大帥三日前派出剛鋒營聯絡張帥。昨日掌燈時分，本營塘騎探到附近有大帥的屬下。谷參將特派馬隊四出連夜分頭接應。卑職這一路恰好迎到您”。

聞言，張虎不由得多看了賈連旺兩眼，心里暗忖道：這廝只是個千總么？好伶俐的一張嘴！聯絡老子？聯絡老子用派整整一個營的兵么？還配了馬隊！俺呸！這他媽分明是派人搶好處來了！探到東邊有老子屬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騎見到潰兵了。唉，大家都是草寇，這差距怎么就恁大呢？咱老子這邊別說千總了，哪怕是副將參將，也都是些目不識丁的蠻牛。幾句話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還替咱老子保存了顏面，姓關的那里太不簡單了……

不過，目前這個處境，私心再重的友軍也是友軍??！

徹底放下心來的張虎認真思索了片刻：關盛云的營盤應該駐扎在安慶府外圍，剛鋒營的主將谷白樺是其手下第一悍將，除了剛鋒營還領著關盛云的馬軍——派這廝過來，分明來搶好處的！估計這谷蠻子該是帶了千把精壯輔兵匆忙趕路，路線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廬州府自己的潰兵只要別跑昏了頭兜圈子，都知道應該向南跑，遲早總能撞上。只要還有軍官帶著，即使被打散了，谷蠻子也絕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開始是向正西跑的，官軍的追兵也是這個方向，老營估計不會有多少人能逃脫、天傍黑前自己這伙人已轉向南方跑了一段，賈連旺他們從西南向東北連夜穿插趕路，兩邊都是騎馬，大概率的，他們是趕在了大部分潰兵的前面，誤打誤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應該還能收攏起不少人……

想到這里，張虎立刻站起身來，叫過四名親兵，讓他們分頭向東、北兩個方向搜索。兩日為限，能找到多少潰兵算多少，帶他們繞個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結。

四名親衛領命而去。

“賈兄弟，你派兩個弟兄回營給谷將軍報個信，其他人隨本帥去舒城，先收攏下兒郎們，再作計較?！?/p>

“卑職遵命”。

……

同日，臨近傍晚時分，孫杰才從沉睡中醒來。

周圍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一塵不染的書桌、整整齊齊的書架、光可鑒人的紅木家具、山水條幅……呆呆的環視了半晌才依稀想起，昨晚沒回成軍帳，被宋明議硬架到知府衙門后堂他自己的臥房，卸了甲便倒頭睡下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孫杰猛地坐起，掀開被子傻了眼：錦被的貼身一面全是污漬！再扭頭便看到了被自己弄得滿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頓時有些局促不安。

“大帥醒啦？”

宋明議的長隨老李聽到動靜，從門外躬著身進來，殷勤的倒了碗溫茶：“大帥喝口水，老爺一會便就過來?！?/p>

說著話，一擺手，小廝端來黃銅面盆：“給大帥請安。大帥先擦把臉，后面已經燒好了水，待會小的伺候大帥沐浴更衣?！?/p>

孫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識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雖然一直躬著身，但眼神一直留意著老爺的義弟，馬上堆起滿臉笑容道：“無妨無妨！大帥可是咱們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吶。小人斗膽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拆洗下便是了……”

“不準洗！”

一聲大喝打斷了老李的絮叨。

話到人到，滿面春風的宋明議一步跨進來，“不準洗！給我好好保存起來！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錢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著這床被褥給兒孫們講故事聽！哈哈哈哈……”

孫杰撓撓頭苦笑了下：“大哥……”

“賢弟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豈可這般扭捏拘謹！快去洗漱，一會愚兄為賢弟慶功祝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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