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碎

廬州府全城充斥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守軍終于看到了援兵。

一部分援兵——身體的一部分。

確切的說，首級。

這一仗，援軍馬隊折損了三百多人，包括兩個參將，兩個游擊。

幸虧臨敵經驗豐富，中軍的趙三喜見到——確切的說，感覺到勢頭不對勁，拼死阻住了后面部隊的沖鋒。否則，全軍覆沒無疑。趙三喜知道，自己帶的這支馬隊打順風仗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成分太雜，遇到復雜的敵情就很難說了。侯力率領的三百騎是經略大人的馬標，平日里牛氣沖天，就像那些從沒吃過虧的富家子，猛然挨上兩記狠的立刻會慫下去再也指望不得、司馬昌西的兩百多人是安慶府的馬軍，人數不多官卻不少，掛了參將游擊銜的足足十幾個，按比例來說屬他們損失最大、自己這部分人原是山東巡撫錢大人的撫標，被大人借給經略大人，此役也死了百多兄弟。三支互不隸屬的部隊若是打順了當然皆大歡喜，可現在這般情形，誰也不可能指望他們能同心協作。

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中，相當一部分也掛了彩。幾乎輸瘋了的司馬昌西不甘心，提出來等賊人撤軍再做銜尾追擊，那時馬隊的速度優勢便可以發揮出來，總有漏洞可乘。但不久前還神勇無雙的侯力則吵吵著，經略大人的馬衛標兵折損了五六十，再大上一點可就沒法跟老大人交代了。趙副將與驚魂未定的幾個軍官一商量：城還被圍得鐵桶一樣，馬隊的指揮系統已然崩潰，部分部隊失去建制，小半還是傷員，能收攏到一起就是老天保佑，士氣低迷已根本談不上什么戰斗力。張虎那里少說還有二三百騎兵，肯定是用來斷后的。只要被他們返身咬住，雙方糾纏到一起，敵人的步兵便會圍過來……所以，繼續前行肯定是死路一條，還是回去吧……于是率領殘部，倉皇而歸。

不幸中的萬幸，是方戈的騎兵布置在陣后，截殺了僥幸脫陣而出的殘兵后，匆匆跟隨主力回防，沒有展開追擊——否則，不知還有多少條人命要撂在這里。

城外的敵軍把幾百顆人頭挑在槍尖上，列隊圍著城墻轉了一圈。炫耀完，這些首級和旗幟兵杖被一股腦的扔在西門前，堆起一座不大不小的京觀。

這一仗沒留俘虜：生俘者盡屠之。

張虎說了三個理由：

第一，帶著俘虜走不快。大軍要即刻回防城下，萬一被守軍窺破虛實破圍而出便前功盡棄。

第二，馬兵都是官軍精銳。這種兵鐵定養不熟，編到輔兵隊必須要時刻派人盯著——當馬兵吃香喝辣，而做牛馬般的苦力，不在鞭子底下活活累死也遲早是填壕的炮灰，這個道理用腳趾頭任誰都能想明白。還有，個個身強力壯，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帶頭搗亂的一定是這幫家伙。

第三，徹底震懾一下廬州的孫杰?？吹皆娙姼矞?，估計士氣會頃刻間崩掉，接下來的仗就好打了——等破了城，丁壯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第四個理由張虎沒說，但大家都明白：連敗兩陣，兒郎們需要這樣的刺激來提振士氣，張大帥也需要借此恢復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尤其是要在那個姓關的面前揚眉吐氣一把。

因此，“殺俘不祥”這幾個字壓根就沒人提起。

消息是瞞不住的，尤其是壞消息。

張虎的耀武揚威，幾千守城兵全看到了。

很快，全城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援兵全軍覆滅的噩耗。人心士氣一落千丈，好不容易取得的兩場勝利，此時竟顯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內心燃起的希望，被西門外的京觀擊得粉碎。

所有人的心里，都被兩個恐怖的字眼陰霾籠罩著：屠城！

沒有俘虜。

沒有勸降。

只有首級！

死路一條絕無生機！

這，就是抵抗的下場！

孫杰手扶城垛，睚眥欲裂的盯著那一堆人頭。

就在剛才，在那一堆人頭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孫杰猜到了：經略大人一定會派來援軍。

只是，他沒想到，援軍會來的這么快。

敗的也這么快、這么徹底……

漸漸的，京觀變得模糊，腦海里依稀閃過兒時的情景：父親大人在家里也很少穿便裝或朝服，總是皮甲戎裝，板著臉很威風。尤其是出征那天，父親騎在高頭大馬上，對剛剛過完十二歲生日的自己點了下頭便出發了。陽光照映在皮甲的銅釘上，背影看起來像天神一樣，仿佛天地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擊敗他……

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天，父親大人被抬回家……

父親大人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四十幾歲正當壯年的金剛天神不見了，倒像個小老頭，縮在塌上。

彌留之際的父親大人對自己說：身為武人，戰死沙場是份內事，也是遲早事——開國以來，這個家族已經為國朝獻出百多條人命，換來的，是歷代圣上無比的信任和封賞！每當家里生了男丁，圣上一定會派人送來賞賜，每一代人都如此！歷朝歷代，從沒有任何家族有此榮耀，別說文臣，連閣老都沒有！因此，為報皇恩，為國捐軀就是這個家族的宿命。

葬禮后沒幾天，蔭指揮同知的恩旨便下來了。

從那一天起，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少將軍。

從那一天起，便已知道，戰死疆場，馬革裹尸是自己的宿命。

游擊、參將、開協、開鎮……

一件又一件的軍功伴隨著朝廷的封賞，沒有一次落空。一直以來自己不僅信心越來越足，潛意識里也以為：死，不僅不可怕，也很遙遠。

直到今天。

幾百顆頭顱揭示出無情的現實：援絕！

此前，百戰百勝的輝煌戰績早已把死亡的陰影驅趕到內心的一個角落——但，盡管逐漸被遺忘，陰影始終在那里——眼前的京觀，驀地，把有意無意的壓制解了封印，一下子冒出來，充滿了內心。

客觀地講，孫杰并不害怕死亡。只是，突然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放不下——至少，還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兩個兒子，還有蹣跚學步的幼女。

老大已經十三歲了，依稀就是自己當年的模樣。老二比他哥哥機靈，闖的禍也多，但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下不去重手揍他。盡管這個時代大家都不稀罕女孩，但孫杰知道，自己真正最疼愛的恰恰是這個小東西，此刻多想把她抱在懷里，看她一邊扯著自己的胡須一邊咯咯地笑啊。

只是不知道，這次自己會不會像父親大人那樣被抬回去，再摸摸他們兄弟的頭、再用胡子去扎小丫頭的臉……

不記得怎么回的帥帳，孫杰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

城里存糧不多了。

算一下日子，這支援軍出發時，經略大人應該還沒見到求援信使。等到潰兵回城，了解戰局，安定人心，即使再派援軍出來，籌集糧草輜重，整編軍隊……怎么也要小一個月了。

這么長的時間，城里的人心士氣，尤其是兵力糧草都嚴重不足……唉，本覺得已連勝兩陣，只要經略大人派出援兵里應外合，定可以一舉破圍，所以請糧的要求被放在最后。當然，孫杰知道，這個期望也不怎么現實：被四面合圍，運糧除了資敵，不太可能有其他結果。而眼下，城外，強敵環伺士氣如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堅持到那時的……而且，張賊既然敢在城下明目張膽的圍那么久，安慶府那里肯定也不會輕松，說不定很可能再也派不出援兵……

冥冥中是否已然注定，廬州府便是自己的人生終點呢？

天都黑了下來，還是茫然無緒，干脆去巡城。

走出帥帳，幾名衛士默然跟了上來，誰也沒有說話。

夜晚的冷風吹來，雖然沒有驅散心中的郁結，但也是精神一振，不知為何，反倒莫名感到一陣孤獨。

孫杰搖了搖頭，把雜念趕走，快步登上城墻。

剛剛上墻，居然看到遠處有幾個人在圍著火堆吃喝，風里竟然還夾雜著濃濃的酒味！

出離憤怒！

都什么時候了，大敵當前，誰那么大膽竟敢無視軍紀敵前飲酒？必須斬首，以肅軍法！

略一頓步，扶著刀鐔的左手下滑，搭上刀鞘用力一握，隨即，快步向火光走過去。

“大帥要殺人！”

幾名衛士早已熟悉了孫杰的習慣動作，對視一眼，刷的一聲同時抽出腰刀，緊跟在其身后。

走到火堆近前，孫杰一下子愣住了：這幫人都是自己不當值的衛士，為首的竟是親衛隊長史二雷！

這家伙受傷的胳膊雖然沒著臂甲，但看來也沒啥大礙了。本來么，也沒傷到骨頭，只要退了燒，皮肉傷沒啥。

一怔的當口，史二雷也看到了孫杰，大咧咧起身，笑著把酒碗遞了過來：“大帥，看這陣仗，咱們都活不了幾天了。您放心，您的兵，沒孬種！剛才俺跟兄弟們說，下輩子俺還跟著您！這幫賊人也就是仗著人多，上次出擊，俺自己砍翻了五個，要不是您下令收兵，俺還能再砍倆！”

孫杰盯著伸到眼前的酒碗沉默了片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接了過來，咕咚咕咚幾口喝了下去！

史二雷踹了旁邊的人一腳，被踹的趕緊挪了挪地方，孫杰在空檔里一屁股坐了下去，默默的看著火堆出神，伸手抓了把炒豆子，一顆顆丟到嘴里慢慢嚼著。

幾個衛士收起腰刀，環立在旁。

孫杰抬眼看了看他們，開口：“你們咋想的？如果縋城出去，以你們的身手應該至少有五成機會走掉吧？都走吧！沒必要全死在這里，能跑掉一個是一個?！?/p>

“大帥說什么話！”

“愿為大帥效死！”

“大帥把俺當什么人了？！”

……

聽到孫杰的話，眾衛士猛地愣住了，明白過來后，一下子紛紛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嚷嚷起來。

有個衛士撲通跪下，直視著孫杰的眼睛，張了張嘴，半晌也沒說出什么，雙手抱拳重重的一比，然后不管不顧的抄起一碗酒仰頭灌了下去。

被酒碗擋著看不到臉，孫杰看著火光映照下青筋迸現的脖子一縮一張地把酒灌下去，感覺到自己的眼眶突然有些酸痛，輕輕地說了一句：“好！都是好漢子！都坐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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