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南直隸,廬州府。
已經被圍了近二十天,攻城戰日趨白熱化。城里的人心士氣已經由最初的驚駭恐懼逐漸轉得平靜,仿佛喧天的戰鼓、兵士們的吶喊、死傷者的慘呼……本就是自己艱難生活的一部分,與生俱來一樣,習慣了——盡管今天敵人已經登上了城頭。
與百姓們不同,此時的城門樓上,總兵官孫杰的臉上寫滿了焦灼。他知道,終于還是到了做決定的時刻。
孫杰并不擔心已經登城的那一小隊敵兵。從高高的城門樓上俯視戰場,賊人們被壓縮在二三丈寬度的一段,被己方圍得很密實,這一小段的墻上只搭了四部云梯,兩側城墻還在自己手里,這意味著敵軍的兵力投送能力非常有限,不會有什么危險。
根據昨日的戰況判斷,賊人登城,今天肯定會發生、而且,如果不采取斷然措施,在未來的幾天里很可能還會持續下去。在這個時代,登墻即破城的情況絕少發生,攻方會通過連續多日的登墻攻擊大面積破壞墻垛、殺傷守方的有生力量、更重要的,散播恐懼來打擊守軍和居民的士氣。其實孫杰也希望敵人能不斷地爬上來——敵將派出來登城攻擊的都是精銳,他知道自己的實力,只要持續不斷地予敵殺傷、消耗,敵方的兵力、士氣等戰場優勢就會悄然逆轉。
他此刻的不安,來自于腳下的城門:今天賊將派出的人太多了!城外野地里橫七豎八倒著上千具破衣爛衫的尸體,還有四五千差不多同樣模樣的人在忙碌著,這些都是賊人們擄掠來的百姓,用來填壕抬梯消耗守軍體力武備等的炮灰。十幾架楯車的殘骸中還有兩架歪倒的巨大撞車很是醒目,但終究還是被一座突破到了近前,沉重的撞錘正在一下一下地撞擊城門。眼前披甲的賊軍也有上千,遠處半里開外,還有一個步兵方陣蓄勢待發,方陣的后面是不是還有賊人在列隊看不清了,但無疑,賊將今天的這種打法,顯然是想要提早發動決定性的一擊!
對付撞車可以用火油,從城頭澆下去再投下幾只火把就好了。但近二十天的戰事火油消耗很大,以目前的情形看短期內破圍無望,剩下的要省些使。傳說中倒是還有一種號稱守城神器的家伙,萬人敵,就是個大號泥球,四面有孔,里面裝了硝和火藥,還有些砒霜之類的毒物。裝木架子里點燃引信推下去,木框碎了這東西就滾出來,每個孔洞都會向外噴煙火,被噴到“敵人馬皆無幸”。工部把這東西說得神乎其神,叫什么“守城第一器”,可孫杰手里沒有,甚至見都沒見過。當然,即便有他也不敢用——工部那幫大爺滿嘴食火,信了他們八成倒霉的是你自己。孫杰曾親眼看到友軍向賊人施放神火飛鴉,那玩意在空中飛了沒多遠就轉了半圈,一頭扎回明軍的隊伍里轟隆一聲……對付撞車,孫杰有自己的辦法。
把將旗與指揮權暫時交給副將沈成鋼,孫杰陰著臉帶了幾名親衛走下城墻。
內側墻根下蹲了幾十個漢子。大多數垂頭不語,神色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前幾天剛剛召集這些家伙時,盡管有幾個表現得滿不在乎,但大多數人還是跪地哀求嚎啕大哭,甚至還有人當場尿了褲子。不過,這幾日間,想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已無可更改,絕望到了盡頭,所有人也便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將到來的死亡——這些人中有幾個是孫杰自己營里的兵,他們或者與城外的賊人有血海深仇,或許身受孫家大恩,決心以死相報;其他則都是廬州府大牢里犯了王法的家伙,有殺人越貨的,當然更多的是罪不至死的,不過非常時期,他們便需要付出生命作為贖罪的代價了。自己營里的幾人在亢奮地大聲談笑著,開著粗俗不堪的玩笑,孫杰知道,他們在用這種方式掩飾著人人皆然的恐懼。
孫杰默默地注視了這群人片刻,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幾副擔子挑過來。
看見擔子,蹲倚在墻根下的幾個軍漢停了談笑,紛紛站起,吆喝著那些囚犯開始列隊。
第一付擔子是兩大壇酒,后面擔子挑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塊大塊白膩膩的肥肉。
孫杰要親自給他們敬酒。
壯行酒。
沈副將沖傳令兵點點頭,后者舉起一面三角小旗搖動起來。見狀,周圍各段城墻負責防守的軍官喊著名字,抽調出手下最精銳的弓箭手趕去城門那一段。
弓手們在垛口后排成密集的縱隊,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臺上,排在前面的人則開始半張弓預備。弓手縱隊的外側,是幾十名弩手的隊伍,弩機都已經張了弦。
城樓上的沈副將用余光瞄一眼弓弩手隊伍,探頭向城里看了看孫杰,高舉的手猛地向下一斬。
隨著一陣急促的梆子聲,砰砰砰,連續幾聲悶響,幾只鐵矛從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輛楯車被迎面擊中,瞬間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慣性讓矛頭直接貫穿了車后的人體,斜楞楞的插進土里,把人生生釘在地上!這位算是幸運的:鐵矛透胸而過,可能還沒有感覺到痛苦便已當場死亡。另一只鐵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楯車翻跳起來,慘呼聲陡然響起——那是被崩裂激飛的碎片扎中者的慘嚎。生銹的甲片、骯臟的衣布、還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體,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他們中的很多人會因為感染,在隨后的數天里、無盡的痛苦中慢慢地感受死亡。
還有兩支瞄準的是半里外的敵軍方陣,那是賊將即將投入戰場的生力軍。不同于火炮的面殺傷效果,床弩的設計目標是通過巨大的動能破壞敵方的攻城裝備,極少用來對付人。不過沈成鋼反其道行之自有他的打算:打亂賊人的進攻準備,為敢死隊爭取到最多的時間。他的目的達到了——遠方的敵陣中瞬間出現兩道清晰可見的空隙,然后便是一陣大亂,整個方陣頓時四散解體,很多人在到處亂跑……嗯,真正的殺傷估計不會超過十人,但巨大的鐵矛攜著凄厲的嘯聲直愣愣插進密集的方陣,就在自己眼前將同伴釘成了血肉模糊的人串兒,那種震撼力無可匹敵!再收攏四散的賊眾重新排列好攻擊陣型,賊將要花上好一陣的時間了。
與此同時,暴雨般的羽箭從城門上方的每個垛口撲面而下。每一名弓箭手發射完畢立刻閃身退后排到隊伍的末尾,身后已經拉滿弓的弓手補位,射擊,再退后、第三人邁步上前,發射……弩箭的發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殺傷效果顯然更好。
一個合格的弓箭手,體力極限差不多是20輪左右的滿弓射擊,期間還要注意控制節奏。這種完全不吝惜體力的急速射極為罕見:最多也就是十輪,胳膊就會酸麻得拉不開弓——這是孤注一擲的打法。
瞬間,城門外敵人的部隊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傾瀉而下的密集火力中,倉惶失措的甲兵們一邊用圓盾護住要害一邊張望著尋找掩護,己方已有人登城鼓舞下的高昂進攻勢頭戛然而止……
孫杰一揚首,將陶碗中的劣質水酒灌進喉嚨,把手中的空碗向敢死隊員們一比。敢死隊員們同樣一飲而盡,然后紛紛將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聲夾雜著嘈雜的喊聲:
“大帥,開門,放吾們殺賊去吧!”
“大帥,來生見!”
“大帥,二十年后俺還是你的兵!”
孫杰鐵青著臉點點頭,隨即抬頭望向城樓。
一個親兵左手扶著墻垛右手捂著頭盔,將頭探出垛口飛速向城外掃視了一圈,左手猛然用力一推,借力回身拼命地招手,守候在內墻的旗手向下揮舞起三角軍令旗,搖得很猛,仿佛使盡了渾身力量。孫杰沖城門的守軍一頷首,轉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孫某會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火,有孫某在,斷不會絕了兄弟們的酒食。兄弟們,咱們來生再見!”
沉重的門閂已被悄然取下,不停地往復撞擊著城門的撞車后退的瞬間,城門猛地向內打開了一道縫隙,敢死隊員們吶喊著沖了出去!
后面的幾個人沒帶武器,抱著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們知道:至死,身后轟然關閉的城門將再也不會為他們而開——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鹽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條生命的價格。
他們不需要防護。
他們只需要殺敵、破壞敵人的撞車。
然后,赴死。
……
城門外的喊殺聲、慘呼聲漸漸沉寂下來。
隨著燃燒的畢剝聲,空氣中彌漫著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幾股濃煙,不用等城頭的旗幟傳遞消息了。孫杰知道,敵人的撞車、楯車、連同那個區域里的敵兵們已經不再是威脅。
城門保住了。
而且,至少未來幾天都安全了:敵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時間。
代價,就是那幾十條鮮活的生命。
孫杰將手中緊緊攥住的幾頁紙遞給親衛隊長史二雷,紙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這是用生命護住城門的那些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
敢死隊的志愿者們,有的跟進攻的賊人有血仇、有的是為了報恩、有的是為了讓親人領到孫大帥的恩恤——朝廷太遠,也太模糊,他們只知道大帥不會虧了自己,這就夠了。當然,其他那些人都是被脅迫的,沒辦法,打仗,就是這樣。
孫杰識字有限,師爺商文長記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肅然接過名單,用油紙包好,鄭重地納入懷中,跟隨自己的大帥再次踏上城門樓的甬道。
戰后,如果還活著,他會找匠人將每一個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營里,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們的牌位放在一起。嗯,不論是營里的兄弟還是臨時從牢里抓來的罪犯,此刻,已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澤,在那邊,大家也會彼此照應的。往后,每年的清明,大帥會帶領所有將領,為他們點燃三柱香再燒些紙錢擺上供品。
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門外里許的土壘上,張虎默默的看著遠處燃燒的車骸。
今天的節奏掌握得不好:南門的佯攻發動得太早,守軍頂住了攻擊后,還有余力支援西門。不過張虎心里也知道,即使時機把握得毫厘不差,結果也差不多:守方有城門樓的視野優勢,帶沒帶攻城撞車、投石機擺了幾具、多少云梯、兵力多寡……主攻佯攻不難判斷,沒辦法。
城墻是守方的另一大優勢。沒有近戰被濺過一身血的輔兵,在野戰中沒什么作用,但守城時無論射箭操炮還是投石,有了城垛的掩護,遠距離交戰,幾乎完全可以當戰兵用。
張虎看著遠處的火焰和黑煙,心頭在滴血。
這一批沖上去的,都是敢戰的精銳。
不止一個千總三個把總,他甚至可以叫出其中二三十個老兵的名字或綽號。出發時,他親耳聽到幾個貓在楯車后面的家伙念叨,進城后一定要給家里的婆娘搶幾塊好布做衣裳,如果能弄到幾件首飾就再好不過了、那個沒成家的傻栓子一個勁地發誓要搶個媳婦,自己當時還笑罵了幾句……
轉眼間,全沒了。
抬頭看看偏西的太陽:“收兵吧”。
明日再戰。
遠處的攻擊部隊陸續收到了傳令兵的命令——其實,就算沒有命令,大家也都知道差不多該撤了。這個時代的人們當然不懂得因為缺乏動物蛋白攝入,人體A族維生素不足會導致夜盲,但將領們都知道,大多數士兵晚上啥也看不見。夜戰是魚死網破的打法:幾乎都是半瞎子,混戰起來,你被身邊戰友砍了的機會,甚至會比被敵人砍的機會更大許多。
前線的軍官們聽到清脆的鳴金聲,開始有條不紊的組織撤退。
投石車調整了方向角度,開始向兩側城墻投擲,石彈包裹著厚厚的稻草,稻草浸透了油脂。準頭依舊奇差無比,但總有一些會碰巧砸在墻垛或落在步道上,飛濺開來的火焰會阻滯一會兒增援的敵軍。
盾兵斜舉大盾緊靠城墻根兒,為弓弩手提供防護。廬州城沒有馬面,城墻根兒比較安全:除非探身投擲,否則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步弓手搭上箭后,會隨時三三兩兩的跳出去,對著城頭迅速射擊,然后再躥回盾棚下面。弩手們則沉穩得多,他們分散著躲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高舉弩機巡視著,只有看準目標才會發射,然后躲進盾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腳蹬著給弩機上弦。
射速上,弩機完全不是步弓的對手:一個熟練的弩手完成射擊準備的時間,足夠一個剛入行的弓手完成三次擊發——但效果不可同日而語。普通的步弓羽箭很難破甲,連棉甲都不易穿破,身著重甲的士兵身上插七八只箭除了礙事沒啥大不了,充其量也就是皮破見點紅、而即使是正三品以上武官披掛的山文鎧,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擊!
已經攻上城頭的甲士們迅速聚攏成半圓陣,交替掩護著,先把受傷的同袍從城墻上吊下去。每一架云梯的兩旁都靠上來幾部夠不到墻頭的短梯,槍兵們把兩丈長的拒馬長槍搭在城垛上借力,四處亂扎,為城頭的兄弟們盡量戳出一些空間。精疲力盡的守兵也沒有過分緊逼:畢竟,誰也不想死在勝負已分的今天。
斷后的甲士叫寧阿龍,是張虎帳下的一員虎將。寧阿龍先用圓盾狠命向下一切,砸中一條靠近的人腿,隨后將鋼刀大大的掄了個半圓,略略逼退眼前的官軍,大喝一聲“中”,將刀劈手向正前方的敵人擲去,扭身跨過城垛跳上云梯。
盾兵們迅速分做幾隊:有幾組用盾牌相疊結成龜陣,將傷員和無甲弓手護在中間,已經張了弦的幾個弩手緊貼在盾兵旁,從盾牌間隙里向城墻上的敵人進行干擾射擊、另幾組大盾結成盾墻,掩護戰輔兵們抬著沒被毀掉的云梯小跑撤離。
對床弩來說,盾陣也是比較容易擊中的目標。但撤退中的甲士們不會為此擔心。他們知道,寶貴鐵矛的首要射擊目標是攻城器械——那些蒙著牛皮和濕棉被的木頭架子,遠比自己的生命更有價值。
張虎的投石車再次調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墻投擲,為撤退的兄弟們提供最后的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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