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

時間的長度，能有多長？這似乎是個物理學的問題，又像是個哲學問題。黑色的天空并不會告訴人們答案，它依然保持著它那神秘的低沉。陽臺邊的李景看著手上早已干涸的茶杯，感到有些寂寞和空虛。精神依舊有些昏沉，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壓抑著一切。讓他第一次渴望逃離這片天空。

遠處的天空傳來了一些細碎的聲音，隨后看到飛鳥逐漸隱入一片灰蒙蒙的世界里，漸漸的，那世界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雨，如期而至。

看著窗邊淅瀝的雨，李景的目光不禁茫然了起來。那霧氣在城市的街道間逐漸彌漫開來，遠方低矮的建筑將身形漸漸隱退，埋入霧氣之中。只有那如怪獸般高聳的大樓沖破了它的擁抱，一棟又一棟，點綴在霧氣中。他在公寓陽臺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慢慢放下了茶杯。而今已是暮秋時分，在這個南方的城市里，天氣已經開始變得濕冷了起來。陽臺上的那盆仙人掌，在滴答滴答的聲響中已蓄滿了積水，寧靜而又孤獨。不知何處傳來了幾聲細碎的鳥叫，讓人知道世界仍舊存活著，它依舊有聲音，它依舊在凝視一切。他的心情有些復雜，用指尖輕輕敲打著陽臺，指尖與瓷磚的敲擊聲就像要融入這煙雨中。精神漸漸變得飄渺了起來。只有頭上那仍舊存在著的微微的痛感，依舊在提示著他——不久前經歷了車禍的事實。

敲門聲突然響起，門外傳來了一個如清脆玲瓏般的聲音“該吃飯了，不好好吃飯的話，怎么想起那些忘記了的事？“如那個聲音的主人所說的一樣，李景失去了一些記憶。并非像大多數失憶患者一樣忘記一切，他奇跡般記得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在他以為除了頭有點疼之外，自己似乎沒什么問題，可那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叫徐徽的女孩卻因此而悲傷不已。不明所以的自己起初感慨，或許這世界就是有些瘋狂吧。想起在醫院蘇醒的那天，那個女孩一直流淚的模樣。自己卻開始了有些莫名的歉意。這件事讓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疑惑。

那個女生對于他家的熟悉程度在某種方面來說更甚于他，這倒是讓他有些驚訝。剛到家時，他想著先去洗個澡，冷靜一下自己?？墒窃谝鹿窭锓涞构褚矝]有找到自己的睡衣。他記得自己有件藍色的睡衣，上面還有小鳥的圖案。（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買這種款式）女孩似乎看到了房間里翻箱倒柜李景。于是在客廳里說道“睡衣的話，我放在第二個衣柜從上到下數第三個抽屜里。天氣冷，你先去洗吧。我給你拿掛燙機燙一會。待會給你送過去?！卑凑账恼f法，他找到了那件靜靜躺在抽屜里的藍色睡衣。在它的旁邊，還有一件粉色的帶著蝴蝶圖案的睡衣。

一切都是巧合嗎？那些明明不存在自己記憶里的事物，在現實中卻一件件地出現。這讓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是否失憶的事情。

在浴室里，他將全身置于花灑之下。世界仿佛在這一刻變得平靜下來，一切的脈絡似乎都開始變得清晰。女孩溫暖的笑意，悲傷的眼睛，一切似乎又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一切都在眼前，可自己像被束縛住的人偶，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笆洝彼粋€人小聲地呢喃。水滴從頭頂流到脖頸，滴落到地板上。那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身體那溫暖潮濕的感覺，無一不在告訴他此刻身處現實的事實。浴室里的水汽開始逐漸彌漫開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了起來。自己失去了什么呢？在那遙遠的過去。浴室里的他漸漸陷入了沉思。沒過多久，浴室外響起了敲門聲?！耙路脑?，我放門外了，洗完了就趕快穿上吧?！蹦锹曇羧缌岘嚢銗偠?，可仍舊讓李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還是不太愿意接受當前的“事實”，記憶里，記憶里的自己明明從未談過戀愛，從來沒有過。她是怎么出現的？他反復質問自己，企圖從那深處仍舊疼痛的大腦中獲得答案。然而，這似乎注定是一場沒有勝利的戰斗。

當他晃著昏沉的頭，走出了浴室。而在洗漱臺的上面，靜靜地躺著一件藍色的睡衣，它下面是一件女款的小外套。正當他疑惑地拿起那件睡衣時，入手卻是一種溫熱感。很明顯，那件外套是用來將溫暖的睡衣和冰涼的洗漱臺隔絕開的。他的目光呆滯了一下，摸著睡衣的手有些僵硬，內心有些悸動。隨即便快速穿上了睡衣。連頭發都沒吹干，便走出了浴室。

客廳里，女孩獨自一人打掃著。明黃色的燈光里，她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

他徑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間，步伐有些雜亂。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一切。就在剛才，在他觸摸到那份溫暖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熟悉，他分明感受到自己過去曾接受過同樣的溫暖。一個身影，一個同徐徽一樣有些單薄的身影，如桃花般在他的腦海綻放。記憶里的她叫什么？除了那個單薄的身影，還有那如桃花盛放般的笑容。他什么也不知道?；蛟S如徐徽和醫生所言，自己確實失憶了。

因為，剛剛想起那個女孩的自己，心里分明有一種欣喜，還有一抹悵然的感覺?？勺约翰⒉恢獣运拿?。記憶里的她，對自己來說，似乎是一位很重要的人。自己有那么一刻的沖動。想見她，很想很想，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份沖動似乎并不陌生?；蛟S在過去，不遠的過去，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他躺在床上，靜靜地思索，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

“來了?！崩罹盎貞T外的聲音。用著有些踉蹌的步伐走出了房間。他的頭腦依舊有些昏沉，聲音也有些嘶啞。徐徽看到他依舊有些蒼白的面容，不禁走了過來。不知為何，李景突然緊張了起來?？粗旎赵絹碓浇牡拿嫒?，他的目光躲閃了起來。雙腿卻像灌了鉛似的，難以移動半分。

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自己那不知現在何處的母親，自己那整日不知在忙碌什么的父親，還有，那個女孩，如桃花般的女孩。他開始懊惱，精神如同撕裂般痛苦，內心忽而焦灼，忽而悲傷。他想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可這一切，都沒有告訴他一個安心的答案。徐徽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額頭，她的手很溫暖，這是他心中的第一感受。二人的距離很近，近到他可以聞到空中散發著的淡淡的清香味道，他的心里漸漸有了一些安定感，不禁閉上了眼睛。就先感受目前的現實吧，他如此告訴自己，心中卻沒有半點釋然?！靶液眯液?，沒有發燒。昨天就不應該洗澡的！你現在身體還沒好完全?！毙旎辗畔铝耸?，眼里帶著責怪和擔憂。

李景睜開了眼，看著女孩的擔憂目光，內心變得有些復雜和酸楚。目光不禁低垂了下去。留戀嗎？或許不是，渴望的感覺并沒有很多，那是什么？現在充斥內心的感受，讓他有些惘然的感受是怎么出現的？因為什么而出現的？李景在心中自問著。而此刻的徐徽又突然自責了起來：“怪我的，是我的錯。唉呀，你明明失憶了，應該我來提醒你的?！彼哪侵皇州p輕拍著自己的額頭，神情很是無奈。而李景心中卻因此而激蕩開來，苦楚翻涌于內心，讓他的呼吸有些顫抖。

“不…不怪你?！彼媚怯行╊澏兜穆曇魜碓噲D安慰這正在自責的女孩。徐徽并未發覺他的異常，她低垂著目光像是自問自答地說著“怎么不怪我？要不是我，你怎么會這樣？無論是制止你洗澡，還是照顧你的日常，我好像都做不好。明明你以前那么容易就能做好的事……”她開始有些激動，又有些顫抖。她似乎將一切都歸咎于自己。李景能感受到，此刻的她的心如被炙烤一般，好像在泥沼中掙扎?？伤撛趺崔k？怎樣才能讓她的心靈安定下來？他又忽然想起現在孱弱的自己，怯懦而無助。此刻的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一般，渴求著救贖。而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人，一個他不知曉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么的人。關心自己的陌生人嗎？這個想法讓他感到憤怒，對自己的憤怒。而此刻的她，像一根突然崩斷的琴弦。崩潰了自己，也慌亂了聆聽的人。

李景抬起頭來仔細看著面前這個正在喃喃自語的女孩。突然想起來她的那些微笑，那雙始終帶著淡淡擔憂情緒的眼睛。之前的她，很堅強?，F在她開始宣泄自己的痛苦了，這或許是件好事。他試圖這樣說服自己，以減輕那種無力和罪孽感。他希望現在的自己可以幫助她，他在心里祈禱，在那殘缺的腦海中思索。幾乎是一剎那的時間，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副畫面。那是在一棵桃樹下，那個如桃花般女孩輕輕擁抱著一個男孩。男孩的身高看似才剛到女孩的嘴角處。他輕閉著雙眼，女孩的臉上帶著微笑，用那雙憐愛的目光注視著男孩，隨后她也輕閉上了雙眼。二人靜靜擁抱著，隨風搖落的桃花花瓣在半空飛旋著，女孩的長發被緩緩吹動。而那淡藍色的天空里，陽光靜靜從天邊灑落于二人的身旁。紛亂而美好的光景里，他們似乎能一直這么擁抱下去。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景突然抱住了眼前這個正在掙扎于痛苦深淵中的女孩。女孩的身體突然僵硬了一下，隨后漸漸哭出了聲音。她的雙手緊緊地擁抱著他的腰?？蘼曋饾u變成嗚咽，他輕輕地擁抱著懷里這個女孩。生怕驚擾了她的宣泄。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很多，女孩顫抖的身體，還有鼻息間始終縈繞的淡淡發香。女孩的腰肢很軟，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脆弱與無助。他希望他的擁抱能給她更多的安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女孩完全擁入懷中。

徐徽像是一個苦苦掙扎于深水潭的人，在逐漸失去神智時，終于抓到了一股稻草，沒有那么堅韌，可它剛好能阻止那深淵吞噬的魔力。那許久未曾感受溫暖，此刻全都擁了上來。睡意，讓人昏沉的睡意，此刻全部都涌了上來。這份安心的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到了？有多久呢？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在以前，明明都習以為常了?，F在卻有了些陌生，回來了嗎？她那最后的意識雀躍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全身心地墜入那夢鄉里。

而李景此時的感覺卻漸漸消失。懷中的人如同小貓般依偎著他，他感受到她那淡淡的鼻息。他感到很驚異。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感到驚訝，自己的胸膛竟然能讓他人找到安心的感覺。自己對于她來說，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這個疑問在他的心里反復回旋。如此親昵的動作讓他感到有些局促，放下來吧，他這樣告訴自己。在內心深處，那個女孩的面容再次閃現，連同她出現的，還有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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